第36章 三分
散朝后，龙殿外异常安静，无人议论今日之事，众臣如约定好一般，个个只低着头闷声朝宫外的方向走，甚至连向高岩堂道贺的官员都没有。朝中局势尚未明朗，几家争权，人人自危，又何必急于站队，有可能到头来鱼没能钓到一条，还惹得一身腥。
平日里，礼部尚书刘策退朝后都会在龙殿外拉上三五个熟识的大臣聊上一阵，再找个天都内上好的酒楼尝尝当日的新菜，饮上几杯，打听打听近日里发生的新鲜事。这样的日子，倒是快哉。可今日，他却形单影只，沉默不言。
众臣皆认为，是刘策选择了河西，可他心中明了，他别无选择。身为立命大臣，出身礼学世家，在这乱世之中，又怎可能独善其身。太后视先帝老臣为眼中钉，他于河东无用。
河西，是他唯一的生路。
还未到午时，天上却乌云密布。刘策的一身红色官袍浸在龙殿金檐的阴影中，像是曾经绽放的繁花枯萎后残剩的落红，显得格外孤寂。
“刘大人是见过世面的，他刚入世时，大虞国还是一片盛世之景。”叶盛望着刘策的背影叹道。
“恐怕今日之后，再也没机会和刘老喝酒了。”苏怀遇紧随叶盛身后，小声道。
“遇儿，”叶盛侧身望向苏怀遇，说道：“你今日在朝堂之上，为何执意要发声？”
“自古以来，宦官当道，都只会令朝堂乌烟瘴气。更何况，设监察司如同灼火，明，则普照天下，暗，则荼毒人心。”苏怀遇回道。
叶盛无奈摇头，又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今日太后为何要把这监察司统领一职给林振啊。”
“林振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便是他的天，是他在朝中唯一的靠山，在所有人中，他一定是最忠心的。监察司，意在监察百官，是太后的耳目，她想交给自己最信得过的人。”苏怀遇回道。
“可吏部尚书李成安、户部侍郎周瑟，都是太后身边可信赖之人。”叶盛说。
“太后如今虽意在收权，可她和先帝一样，根本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她在收权，也在分权。她用李成安制约百官，又用林振制约李成安，众人皆是棋子罢了。”苏怀遇说道。
“你既知道这些，又为何非要在太后下了旨意后出列？”叶盛追问道。
“我不在那时出列，太后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把御林军南衙将军的位置给我？”苏怀遇笑着回道。
叶盛大笑，他望向天空，摇头感叹道：“风雨欲来，天要黑了。可河东，也等到了开花结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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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的，才刚过了申时，已有不少人家点了烛火。
散朝后，苏怀遇随叶盛回虎啸营议事，回到苏府时，已觉得有些疲惫。苏府添了几个新的家丁，多少增了些人气儿。苏怀遇刚进了庭院，就斜靠在正厅门前的石阶上想事情，原先只是想小坐一会儿，没想到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跟前路过几个丫鬟，却无人敢走上前来叫醒他。
他又梦见自己身处那个长廊
周遭一片漆黑，还是那般静谧，可他心中却丝毫没有畏惧。
这一次，他又看见了母亲，她还是那样妆发精致，还是着一件红色的重绸裙袄，温柔而端庄。母亲点了烛火，正侧着身子微笑。苏怀遇向着母亲目光所及之处望去，原来是父亲正朝自己挥手。
苏怀遇瞬间湿了眼眶，可他却觉得面上一阵冰凉，怎么这泪水竟是冷的。
他伸手去摸，突然便醒了。
眼前，卫子期正俯着身子将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指尖与卫子期的手背相触，如玉脂般细腻，却亦如玉石般冰冷。
“还好，没有生病。”卫子期松了口气说道：“天这么凉，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睡。”
卫子期的语调一如平日般冷清，可苏怀遇听着却觉得胜过春风和煦。嘴中呼出的雾气连带着柔声细语从卫子期唇边散开，为深冬的凋零景象增添了一抹仙气，而她微红的脸庞好似从这仙境间攀出的莲花。
真美啊。
有她在身边，好像周围一切都变得温润了许多。
“拉我一把。”苏怀遇突然紧紧抓住卫子期的手，借力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坐在外头睡觉，手也不似你这么凉。”
苏怀遇望着卫子期笑，卫子期也跟着笑，她低着头，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在卫府的屋子不朝阳，卫峰那几房夫人从来也不会好心送木炭过来，这手也就一年比一年凉了。”
苏怀遇微怔，他心中一动，忙拉着卫子期进了正厅。
他递上一个红泥手炉，笑问道：“今日太后在早朝上立威，有多少是你的手笔？”
卫子期接过手炉，她低头看去，发现手炉一圈都裹着孔雀羽织的金丝云锦，像是苏怀遇专门为她准备的。她不可察觉地笑笑，侧身看向苏怀遇，说：“要先恭喜你才是，御林军南衙将军。你如今可是正三品的苏大将军了。”
“我这叫以攻为守，拿回自己应得的罢了。”苏怀遇说。
“你早就料到太后预设监察司，也料到太后为顾大局，对朝上开口反对之人会以安抚赏赐为主。可你就不怕太后心性骤变，当场将你杖责三十大板？”卫子期问道。
“我身后站的是五万御林军和数千河东守卫军，何惧之有，她安抚我，就是安抚一众武官。更何况，太后身边，还有你替我上的锁。”苏怀遇一边喝着茶，一边悠哉地用扇子扇着炉火。
“是啊，如今朝中敢说话的，身后都有实握的权。”卫子期说。
“立命八大臣中只剩下刑部尚书穆顺握有实权，御林军统领武奉已名存实亡，太后今日已算是彻底破了先帝的布局，可朝堂却依然三分。除了太后一派、以老师为首的河东一派，河西怕是也要在朝中分一杯羹了。”苏怀遇说。
“今日刘策为河西说话，意味着日后的朝堂，任何人想要活下来，都要站队。”卫子期说。
“河西周冶十年未入天都，可这天下事，他却似乎看的最清。河西如今缺的不是兵权，而是名义，只有做到随时出师有名，周冶才有资格站在这朝堂之上与太后对峙。刘策虽无实权，可他是三朝元老，文章誉满天下，想当年，光诚帝欲改科考之制，刘策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天下读书人为其写赋。这样的人，太后小看了，周冶却没有。”苏怀遇说。
卫子期微微点头，又冲着苏怀遇问道：“太后收权，河西收人，那河东呢？”
苏怀遇手上仍扇着炉火，他不紧不慢地说：“河东兵不如河西，权不如太后，还是先观望吧。”
卫子期轻轻摇头，她轻抚着手中暖炉，笑着说道：“叶大将军可不像是坐山观虎斗之人。”
苏怀遇手中一顿，他低着头望着火炉，侧身问道：“你不是老师，如何能猜到老师是怎么想的。”
“不用猜。”
卫子期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傍晚十分，阴云遮月，有零星雨点落下。
“风雨欲来，天要黑了。鬼影憧憧，谁也逃不过。”卫子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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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毛栗、徐璎和阿水在古寺歇脚，寺庙中僧人不多，住持心善，见天色已晚，便邀三人住下。古寺后面有条小溪，毛栗贪玩，拉着阿水捉鱼，不小心扭伤了脚踝。无可奈何之下，三人又多住了几日。幸好毛栗并无大碍，便商量好今日用过早饭后，就向住持辞行，继续赶路。
寺中生活不如别处，都是些粗茶淡饭。他们三人的餐食，每日皆由一位老伯送来，他整日笑嘻嘻的，却从不说话，今日也是如此。
“馒头、稀粥、野菜，每天都是这些东西。”毛栗不情愿地从老伯手中接过饭菜，嘴里嘟嘟囔囔的。老伯手中剩了只碗，他端着那碗缩在墙角里，远远地望着三人。
“你就知足吧。”徐璎笑着从毛栗端着的碗中拿了个馒头，啃了一口，说道：“你每日只知道玩闹，院子都不曾清扫过一回，住持还愿意给你口饭吃，也是慈悲为怀了。”
毛栗不以为然，继续说道：“同为寺庙，深山中的就过得如此拮据，卫府边的那座净慈寺却整日香火不断”
哗啦一声，碗从老伯手中滑落，碎了一地，打断了毛栗的话。
“卫府，不进卫府，不进卫府。”老伯双手抱头，满目惊慌，嘴里一直念叨着。
“他，他怎么了？”毛栗被这老伯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磕磕巴巴道。
“卫府怎么了？”徐璎倒是不怕，他走到老伯身边，耐心问道。
“卫府，不进卫府，不进卫府”
可惜那老伯似是听不见徐璎的话，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
“栗子，去把住持叫来。”徐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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