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起于微末（上）
卯时中，天还蒙蒙亮，沉淡清冽的安息香险险燃尽，无声地积下一层银色香灰。
在这无比静谧的清晨，苏辞破天荒地早早醒了，辅一睁开眼便发现怀里多了一幅温热的身躯——言淮无意识抱着他，睡得正香。
昨夜的记忆顷刻回笼，苏辞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随即盯着床梁，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少顷，他轻手轻脚地抽出身子，正要掀被下床，床上的人似乎察觉他要离去，不安地嘤咛了一声。
“苏辞”言淮声音绵软，如是唤着。
苏辞下床的动作顿住，他坐回床沿，回身轻轻拍了拍，“时辰还早，殿下再多睡会儿，我暂时不走。”
言淮似乎极为困倦，方才意识到苏辞要离开，强忍着睡意睁开眼，听到苏辞的话后又迷迷瞪瞪等了一会儿，见他未曾离去，这才安心地又沉睡过去。
苏辞静坐床头，目光在言淮安静脆弱的睡颜上睃巡良久，少顷，他鬼使神差戳了戳对方那张精致白皙的小脸，颇为头疼地蹙了蹙眉。
要拿失忆的言淮怎么办呢，这都在一张床上睡了，对方年纪又比他小，能把他当弟弟吗？
不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思及昨晚，苏辞轻叹一口气，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苏辞兀自沉思良久，最终决定顺其自然，言淮既然待之以诚，那么他则报之以诚，无须刻意回避对方的亲近。
想来这事也不会持续太久，等言淮恢复记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苏辞陪言淮待到了日上三竿，见他还未有苏醒的迹象，最终还是轻手轻脚下了床。
洗漱完毕，苏辞草草在县衙的后厨吃了点东西，想着回屋再看看言淮，还没走到屋前，迎面碰上了蓝梧。
自蓝梧初见苏辞，便一直忧心此人对自家殿下心怀不轨，虽然现在对他的印象有了彻底的改观，但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有点老妈子似的莫名担忧。
尤其昨夜，殿下明明已经沐浴完，却愣是在门口等了半晌，末了还非要去找苏辞。
也不知苏辞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想到失忆的殿下最信任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蓝梧那颗敏感的心不由泛起了酸水。
苏辞率先打招呼，“去见过殿下了？”
“还没。”蓝梧的表情好似有些颓丧，“方才看了看，殿下好似还没醒。”
言淮一贯早起，这会儿还没醒实属异常，苏辞闻言不禁皱眉，“现在还没醒？现在情况特殊，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
蓝梧摇摇头，示意不用，“明生昨天给殿下诊脉时说了，殿下近几日可能会嗜睡，这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
“嗜睡。”苏辞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守着殿下吧，我随便找个地方待着。”说罢转身就要走。
蓝梧“哎”了一声，急急拉住他。
苏辞顿住，“还有事？”
蓝梧脸上的表情不知怎么变得有些奇怪，好半晌才干巴巴吐出几个字，“你昨晚，咳，没对殿下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空气中是一阵令人尴尬的安静。
少顷，苏辞挑眉，“要是做了呢？”
蓝梧如遭雷劈，“你干什么了？！”
“啊，我得想想。”苏辞品了品蓝梧有些崩溃的神情，饶有兴致地开口，“我做了什么呢”
苏辞回答得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异常缓慢地往外漏，蓝梧险些被他逼疯，暴躁地开口，“你快说！你把殿下怎么了？！”
苏辞：“我抱着你家殿下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抱着？
这倒没什么，反正不是第一次。
蓝梧浑然没察觉自己竟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下意识把重心放在后半句，“哪般，你把殿下哪般了？！”
苏辞半支下颌，状似回味，“唔，还能哪般？你想想啊，长夜寂寂，月上柳梢，能做的也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鸳鸯衾里挽春风？”
蓝梧：“”
“你、你！”蓝梧闻言不知脑补了什么，英气俊朗的脸上硬生生挤出川字，“你怎么敢？！”
苏辞想了想昨晚的情形，神情无辜，“你情我愿的事情，我有什么不敢的？”
蓝梧咬牙，“殿下现在失忆了才会顺着你，你就不怕、就不怕殿下醒了之后扒了你的皮？”
殿下他正儿八经中意的是苏长意啊！
苏辞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见蓝梧好像吓得不轻，连手都开始哆哆嗦嗦，这才收了恶趣味的心思。
“行了。”
苏辞拍拍蓝梧的肩膀，一脸好笑地开始解释，“方才都是骗你的，我们什么也没干，盖着被子睡了一晚而已。”
“”蓝梧那张痛心疾首的脸僵住，“什么也没干？”
“对，清白着呢。”苏辞想起什么，有些踟蹰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我和你家殿下亲近了不少，你觉得，我暂时把他当弟弟怎么样？”
“弟弟？”蓝梧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这话你去跟陛下说吧，看他认不认你。”
苏辞：“”当他没说。
苏辞闲来无事找到了县衙的书阁，他有心多读一些地方志和朝代史，然而古书晦涩，加上刊印质量和排版欠佳，读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苏辞放下书，疲惫地掐了掐眉心。
片刻后，他起身迈出书阁，然而还没走几步，好巧不巧地又碰上了蓝梧。
蓝梧形色匆匆，见到苏辞便急急拉着他往一个方向走，“你怎么跑这儿了？”
“殿下醒了，他没找到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苏辞有些惊讶，“殿下才醒？”
蓝梧言简意赅，“对。”
两人匆匆走到苏辞屋门口，蓝梧往里一指，“殿下在里面，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苏辞狐疑地推开房门，目光和书桌前的言淮撞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了？”言淮立即起身走到苏辞面前，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早上不是和我说不会走的吗。”
他说过吗？苏辞想了想，好像还真有，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言淮竟然能昏睡到下午。
“对不住殿下，我给忘了。”苏辞诚心诚意地给他道了个歉。
言淮轻哼一声，鼻音里带了耍赖似的埋怨。
苏辞听得好笑，“生气了？”
言淮抿着唇，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
不骄不躁的阳光从窗棂里泻进来，恰好照进言淮黑峻明亮的眼睛里，苏辞瞧着那张故意板起来，却板得不怎么成功的小脸，心里有一角忽而软了软。
他仗着比言淮高小半个头，揉了揉对方恹恹的脑袋，笑着说道，
“殿下要我怎么哄，才能不生气啊？”
明明是调侃的话，却莫名带了一股纵容，言淮虽然还是崩着一张小脸，眼尾却分明弯了弯，故作不在意道，“随你。”
“要不——”苏辞想了想，“我带殿下出去玩吧？”
渭城虽然是个县城，谈不上什么人杰地灵，但好歹有山有水，民间的坊市也还算热闹。
言淮这几年久久浸淫宫廷，想必很少有机会在市井闲逛，趁他还不记得那些悲苦过往，苏辞想带着他四处转一转，好好看一看这人间事。
“去玩？”
言淮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这个词显然离他有些远，“去哪里？”
苏辞笑笑，“哪里都可以。殿下愿意陪我去吗？”
言淮下意识认为这是不务正业，但一想到有苏辞陪着，心里竟也涌现出许多莫名的期待。他眨了眨眼，低低应道，“愿意。”
苏辞莞尔，拉着言淮走出门外，“蓝梧，我等会儿领着殿下出去转转，和你打个招呼。”
“殿下要出去？”蓝梧提剑上前一步，“去哪儿？需要属下派人提前清场吗？”
言淮:“不用。”
蓝梧:“那我陪殿下一起吧，再找几个细纱的兄弟随行。”
言淮不喜欢人太多，皱眉道，“谁都不必跟着，我和苏辞两个人去。”
怎么能一个人都不带？蓝梧实在是怕言淮再出意外，可他又不能违抗殿下的命令，只好给苏辞隐晦地抛了个眼神。
言淮身份敏感，单独出去确实有点冒险，苏辞沉吟片刻，四下扫了一圈，问道，“乌衣呢，他在不在？在的话带他一个就行。”
乌衣是细纱的统领，带上他的话一个能当好几个。
“乌衣不在。”蓝梧说道，“他带人去围了不归山。”
苏辞闻言一惊，“你们难道打算攻山？”
苏长意可还在山匪手里，就不怕对方狗急跳墙？
“不是。”蓝梧摇头，“按照约定山匪后日就该放了苏长意，到时候再另作打算。”
苏辞:“那围山干什么”
“是我昨晚下的令。”言淮忽然开口。
苏辞：“殿下这是？”
言淮神色冷峻，“即便山匪如约交出苏长意，估计他们也能预料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两天想必会大批出逃，不如围山将他们彻底封锁。”
言淮顿了顿，又冷哼一声说道，“先前是我蠢才会答应去城隍庙，这群山匪要是依约在两天内放了人倒还好，若他们还想着拿苏长意威胁我我不会再姑息，到时候这近千匪众便陪着苏长意一起鱼死网破。”
苏长意、鱼死网破？
这竟然是言淮说出来的话？！
苏辞闻言不着痕迹地瞥了蓝梧一眼，忽而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苏长意的事情上有所隐瞒。
——言淮此前去城隍庙不是因为蠢，而是因为太过在意苏长意而投鼠忌器，现在只把苏长意当普通朋友，行事便也没了那么多顾忌。
围而不攻确实能震慑山匪，前提是言淮没那么在意苏长意的命，不会担心山匪狗急跳墙。
苏辞暗叹一声，但愿男主福大命大能熬过这一劫。
“我小看殿下了。”苏辞笑道，“本以为殿下失忆了会不知所措，没想到殿下还能考虑这些事。”
蓝梧轻嗤一声，“即便失忆了，殿下也还是殿下。”
苏辞：“是是是，殿下最厉害。”语罢好笑地睨了言淮一眼。
刚刚还一脸冷肃的人耳尖陡然泛上薄红，言淮声音微恼，“还走不走了。”
苏辞：“走啊，不过殿下不能这样直接出去。”
言淮不解，“怎么？”
苏辞哈哈笑开，“殿下长得太好看了，我怕你走在街上不安全，不如还是让细纱的人跟着吧。”
言淮这下是真恼了，“苏辞！”
苏辞不知道什么毛病，特别喜欢看现在的言淮炸毛，不过他深谙“调侃两句就要顺毛捋”的道理，当即轻咳一声，然后噙着满脸笑意献上了一个“我知道错了，殿下你千万别生气”的眼神。
那眼神无比真诚，言淮当即什么气都没了，别扭地说道，“那就让细纱的人跟着吧。”
为防止有心人将言淮认出来，苏辞到底还是给言淮戴了个黑纱幕篱，那黑色长纱披肩及腰，若是撩下来能将言淮上半身遮个严严实实。
酉时将近时苏辞领着言淮出了县衙，身后还远远跟着几个细纱的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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