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黄昏，此刻还是天蓝云淡，苏辞和言淮并肩走入渭城的长街，扑面而来一股繁华市井气息。
酒肆、茶坊、舞楼等各种店肆林立，各色铺面拱出一条条交错的长街，有贩夫走卒在其间引车卖浆，也有俊俏的姑娘提着花篮沿街叫卖。
苏辞对这份热闹甚是满意，侧首笑道，“殿下有没有什么想逛的？我前段收了乌衣不少银两，殿下要是看中了什么，我给你买。”
言淮像是抓住了什么重点，蹙眉问道，“你很穷吗，还需要找乌衣要银子？”
“”苏辞忽然感觉会心一击，挣扎道，“哈哈，还好还好，我不算特别穷。”
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个穷鬼。
“我有很多。”言淮认真地看向苏辞，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要是喜欢，可以都给你。”
苏辞：“”
透过言淮乌黑明亮的瞳仁，苏辞忽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他怔了怔，喉咙有些干涩，却还是习惯性保持一种玩笑的语气，“殿下要是真的给我，我就是京城首富了，哈哈哈。”
言淮以为苏辞不信，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神情倔强，“苏辞，我说真的。”
苏辞眼皮一跳，慌乱地抽回手，有些不敢直视言淮，眼见前面有个卖红豆糕的摊子，他赶紧转移话题，“殿下要吃红豆糕吗，那家看着不错。”
言淮看了看被甩开的手，冷哼道，“不吃。”
苏辞装作没听到，一个劲往前走，“请问这红豆糕怎么卖？”
摊主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到有客上前，急忙应道，“论个卖，五文钱一个，二十文五个。”
苏辞随口道，“那要五个。”他暗自平复了下，努力把心神放到眼前的红豆糕上，赞道，“姑娘这红豆糕做得真不错。”
松软的红豆糕成排摆放，上面还冒着袅袅的热气，应当是刚出笼，大老远就能闻到清甜细腻的红豆绵香。
小姑娘觉得苏辞面善，又听他夸奖自己，俏亮的眼睛不禁弯了弯，颇有些自豪地说道，“我跟阿姐学了两年，现在终于能一个人出来摆摊，大家都说我做的好吃！”
四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既要看着蒸笼，还要应付来往的客人，一个半大孩子做到这样委实不容易，苏辞由衷夸道，“真是个能干的姑娘”
夸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身影忽然站到苏辞前面，隔开了他看向小姑娘的视线。
那小姑娘一愣，“客官，您也要买红豆糕吗？”
苏辞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言淮，出声道，“不用，他和我一起的，你给我就好。”
小姑娘哦了一声，低头开始打包，苏辞想起什么，问道，“姑娘，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您是外地来的？”
“对。”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说道，“渭城好玩的地方不少，附近的话，您不妨去碧云山看看，若是吃喝玩乐，前面海棠大街就有许多酒楼茶馆，唱歌跳舞的也不少。”
苏辞将红豆糕接过来，多付了些钱，“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剩下的钱就当谢礼吧。”
小姑娘倒是不扭捏，大大方方将钱接过去，“您要是觉得红豆糕好吃，下次再来呀。”
苏辞莞尔，“好。”说完领着言淮往前走。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绕到了一处人比较少的小巷。苏辞顿住脚步，随即展开油纸包将一块红豆糕递到言淮面前，“殿下，尝一尝？”
言淮恹恹地，他打量了一眼红豆糕，低低说道，“我不饿。”
苏辞想起自己方才甩开了言淮，登时感到一阵心虚，讪讪地将红豆糕收回来，可他看着言淮这幅神情，不知为何，心里微妙地有些不太舒服。
好像辜负了什么一样。
犹豫半晌，苏辞还是放软了语气，“很好吃的，殿下尝一尝，好不好？”
言淮凝视着苏辞略带歉意的眼神，忽然闷声开口，“苏辞，你为什么拒绝我？”
苏辞瞧了瞧手里的红豆糕，心说难道不是你在拒绝我吗？
“我让你用我的钱，你这么不高兴吗？”
苏辞怔住，愣了片刻后干巴巴地开口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殿下在和我开玩笑。”
言淮一字一顿，“我没有在同你玩笑。”
“”
苏辞忽而沉默了，他没有接言淮的话。
或者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若是玩笑话嘻哈三两句也就过去了，可言淮若是说真的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他自认为受不住。
“殿下。”苏辞静默良久，忽而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现在的言淮，实在是过于信任他，过于亲近他，过于让人措手不及。
言淮攥紧指尖，气息紊乱，“我不知道！”
他知道苏辞问的什么，可是，他真的只是下意识地靠近这个人。
苏辞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言淮的面纱向两边更撩开了一些，露出一张精致沉默的小脸，柔声说道，“好啦，我知道了。”
“我缺钱了马上就去找殿下，不跟你见外，好不好？”
言淮执拗地盯着苏辞，“你会吗？”
苏辞眉间染上笑意，“会。”
他把红豆糕递到言淮唇边，轻声道，“尝尝？”
言淮迎着苏辞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咬了一口，香甜的红豆清香当即在他唇齿间散开。
苏辞笑道，“好不好吃？”
言淮轻轻嗯了一声。
“那再吃一口，要不要我喂殿下？吃完我们去碧云山看看？”
“不要喂。”言淮羞恼开口。
苏辞朗声笑开，还是将东西塞到了言淮手里，这位口嫌体正直的小殿下一边慢吞吞吃着红豆糕，一边好心情地陪苏辞走入了碧云山。
碧云山和不归山乃是渭城两大山脉，不归山地势崎岖，其下多岩洞，再加上被山匪占了，没人敢大着胆子往上爬。碧云山则不同，山势较低，山间林壑尤美，还有泠泠泉涧从高处潺潺而下，顺势蜿蜒到山脚如荫如盖的草地上。
一言以蔽之，碧云山是个适合游玩的好地方，即便不登山，即便只是站在绿意绵绵的山脚下，也会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殿下，爬过山吗？”
“不记得了。”
苏辞哑然，他倒是忘了这糟，“那我们爬上去看看？这里看着风景不错。”
山上景致秀丽，言淮顺着苏辞的目光瞥了一眼，见他兴致冲冲，正要说好，然而不知怎么，他看着漫山的松盘翠盖，心脏忽地一悸，眼前霎时涌上血色。
如千军万马疾蹄而过，又仿佛有千钟万磬嗡鸣作响，无数烈烈呼号的声音响过以后，混沌里缓缓走出一个气若幽兰的女子。
“好好活着。”她摸了摸年幼的言淮。
“不要——！”
女人温婉笑着，静静坠入身后的层峦叠翠，像一只支离破碎的、轻盈无力的白蝶。
满目森绿和视线中仅有的一抹白，利刃般刺入言淮的脑海。
“言淮！”苏辞惊呼一声，手忙脚乱接住言淮倒下的身子。
“你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怎么说倒就倒？
混沌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言淮缓缓睁开眼，脑中努力聚起一丝清明，“苏辞”
“苏辞，我好像有些困对不起，等会儿再陪你爬山好不好”
“还爬个屁！”
苏辞一把将言淮拦腰抱起，沉声道，“我带你回去。”
人都快倒下了还爬什么山，先回去看大夫。
“不要。”言淮似乎极为困倦，软绵绵地抓着苏辞的衣襟，“我就睡一刻钟好不好等我醒了，我们再爬山。”
“不行！”
“苏辞，我不想回去，你不是说这里风景不错我想陪你多待一会儿。”
“”苏辞放软了语气，“殿下，可是这里没地方让你睡觉。”
“你抱着我你抱着我就好。”
苏辞皱了皱眉，不知道言淮执拗个什么劲，一个破山有什么好爬的。
“苏辞”言淮努力着不睡过去，迷蒙的双眼望着苏辞，黑眸里满是无声的央求。
“殿下，你可真是——”
苏辞无奈地看言淮一眼，终于还是决定顺他的意。
目光四下梭巡一番，苏辞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将怀中人轻轻靠在臂弯上，随即伸手撩下言淮的幕篱，遮住了那张昳丽苍白的脸。
“睡吧，不走了。”
言淮闻言弯了弯眸，他侧首贴近苏辞的胸膛，终是抵不住翻涌的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人周围是一大块草地，上面星星点点地长了些野草野花，再不远是一片林地，里面乱七八糟种了些称不出名字的杂树。
苏辞半抱着言淮坐在草地上，透过黑纱盯着对方安静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平稳，心下暗松了一口气。
少顷，苏辞用手遮住言淮的耳朵，目光掠过对面的树林，淡声说道，“细纱的兄弟，出来吧。”
话音落地，安静的林间忽然一阵响动，树丛里簌簌钻出几条人影。
这几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行止间不动声色敛去了身上的杀气，三两步便走到苏辞面前。
为首之人身材魁梧，朝苏辞抱了抱拳，“苏公子，唤我等出来有什么事吗？”
苏辞示意他看向怀里的言淮，说道，“你家殿下有些不适，方才睡了过去。我有些担心，劳烦你遣个人回去跟蓝梧说一下，让他找个大夫过来。”
细十三打量了两眼自家殿下，见他除了昏睡外并无其他异状，这才朝身后示意了一下，“十七，你回去和蓝先生说一下，让明生过来。”
一道身影悄悄离开了。
细十三又道，“苏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苏辞：“没有了。”
细十三：“那我等先退下了？”
苏辞点点头，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又叫住对方，“等等——”
细十三闻声回头，“苏公子还有事？”
苏辞眯了眯眼，盯着细十三的脸仔细看了几遍，“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我不是第一次见你吧”
细十三那张严肃正经的脸倏地皲裂开，干巴巴地开口，“确实见过。”
苏辞满目疑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的？”
细十三看了一眼苏辞的手指，隐晦地提醒道，“暗牢里，你的手。”
苏辞电光火石间想起什么，轻笑一声，“原来是你执的刀，怪不得如此眼熟。”
细十三干咳一声，当初没想到苏辞能活着走出暗牢，更没预料到他会和殿下走得这么近。
早知道那时候慢点下手了。
苏辞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没什么问题了，你们走吧。”
“”细十三尴尬地回看苏辞两眼，领着身后几个人又隐入了树林暗处。
时间缓缓流逝，言淮明明说只睡一刻钟，眨眼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天色已近黄昏，头顶是大片瑰丽的火烧云，细碎的金光在草地上浅浅晕开。
怀里的人忽而动了动。
“殿下，醒了？”苏辞轻轻佛开言淮面上的黑纱。
言淮怔怔地看着苏辞，眸光莹润，映着睡醒后浅淡的茫然。
苏辞手贱地想捏捏对方的鼻子，却还是忍住没动手，“起来吧殿下，再睡你就睡成猪了。”
言淮的意识逐渐回笼，见苏辞一脸调侃，没什么威力地反瞪了他一眼。
随即他又阖上双眸，耍赖似的说道，“我不起来，我还要继续睡。”
苏辞眉梢一挑，“是吗？”
“嗯。”
“那我可就要出绝招了。”苏辞一手托着言淮，一手在随意在地上薅了根草尖，坏心眼地在言淮白皙精巧的鼻尖上轻轻刷了刷。
鼻端猝不及防传来一阵痒意，言淮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在半空中被人用胳膊架住了双手。
苏辞逗弄的动作未停，言淮肤质敏感，终是忍耐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
“苏、辞！”
言淮恼得咬牙切齿，异常窘迫地把脸蹭到了苏辞怀里。
苏辞朗声笑开。
不远处的树林里，匆匆赶来的蓝梧神色莫测地看着这一幕。
红衣少年羞恼地将脸埋入黑衣青年的怀中，天边火烧云瑰丽无比，万缕金绦垂下，两人的身影被蒙上了一层细碎的金纱。
从远处来看，当真是缱绻无比，温暖无比。
明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细十三，嘟囔道，“叫我来干嘛？殿下这不活蹦乱跳的。”
细十三一脸正经，“殿下刚刚昏睡过去了。”
明生：“我不是说过嘛，殿下这两天会嗜睡，其他一切正常。”
细十三：“那你也得过来看看，万一真出事了呢。”
明生无奈：“成吧，我过去看看。”
蓝梧一把拉住明生，“算了，别去了。”
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鲜活，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明生一脸没好气，“我好不容易抽空赶过来，你让我白跑一趟？”
蓝梧白他一眼，“就你的时间精贵，回去看你的医书去吧。”
连殿下为什么失忆都看不出来，还好意思嫌东嫌西。
“你！”明生气呼呼地又走远了。
这厢。
苏辞好笑地戳了戳言淮的侧脸，戏谑说道，“还生气啊殿下？”
言淮侧首将脸转过来，眼尾上挑，“懒得跟你计较。”
苏辞勾了勾唇。
“苏辞。”
“嗯？”
言淮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好像见到了我母妃。”
苏辞一怔，“殿下恢复记忆了？”
“没有。好像是一个梦，又好像是真的，我看见她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苏辞轻声安慰，“殿下，都过去了。”
“嗯，我知道。”
言淮声音寒凉，即便他现在想不起来，心里恐怕依旧无法自抑地难过。
苏辞有些不忍，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殿下，我送你个东西吧。”
言淮疑惑的看向苏辞，“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他上下扫了扫，语气不解，“你身上什么都没带，要送什么？”
苏辞：“殿下起来，我指给你看。”
言淮有些不舍，却也想知道苏辞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闻言只得起身坐到了苏辞边上。
苏辞：“殿下看那儿——”
一只白蝴蝶静静栖息在青绿草地上，宛若一枚精美的胸针。
“你要送的是蝴蝶？”言淮莫名其妙，“你怎么这么幼稚？而且它好看是好看，但是一吓就飞没了，你难不成要弄死它？”
苏辞轻咳一声，“殿下，我让你看的不是蝴蝶，是那堆狗尾巴草。”
言淮：“”
苏辞摸摸鼻子，“我本来准备用狗尾巴草编个东西给殿下的，不过殿下要是喜欢蝴蝶，要不我给你扑几只，一会儿再放了？”
“”言淮失语片刻，艰难开口道，“你还是给我编个东西吧。”
苏辞桃花眼一弯，“那殿下来帮我吧。”
片刻后，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吓跑了蝴蝶，十分违和地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薅起了狗尾巴草。
蓝梧站在远处，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神情已经不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殿下怎么会被苏辞带成这样！！！
苏辞带着言淮将狗尾巴草的毛尾掐掉，留下了一根根光秃秃的杆茎。
言淮支着下巴看苏辞，看他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苏辞轻笑一声，手下几下翻转，须臾一个栩栩如生的草织蝴蝶就已经成型。
言淮愕然，“你怎么会这个？”
苏辞开玩笑道，“天生聪明，自学成材。”
言淮轻哼一声，“骄矜。”
苏辞将草织蝴蝶递过去，“喜欢吗？喜欢的话再给殿下编个草鹅？”
言淮死鸭子嘴硬，“鹅那么呆，编它来干什么？”
“那不要了？”
“要。”
苏辞眉眼温和，“据说鹅是蛇的克星，殿下有空多看看这只呆头鹅，说不定以后就不怕蛇了。”
言淮怔然，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苏辞才编东西送给他的吗？
他声音极小，“你在的话我就不怕了。”
苏辞没听清，“什么？”
言淮低头绕着狗尾巴草，“我说，只要看着你我就不怕了。”
苏辞想了想，“殿下骂我是呆头鹅？”
言淮：“”
眼见日头西沉，两人最终还是没能爬成山，在编了一个又一个呆头鹅之后，两人并肩顺着来路走了回去。
两道身影被夕阳拉长，偶尔有零碎的低笑声顺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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