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我是女子
洛文茵是行动派，从高尚宫那边提了四百两的交子银票，就撺掇着还在收拾的钏儿出门。二人一路走停，竟走到了西湖边上。
“小姐，怎么只有四百两啊。”钏儿接过银票，折叠好放进贴身口袋内，“这公主是不是算数不好啊？”
“哈哈，她算数好着呢，不想给而已。四百也够了。”洛文茵没当回事。不想给还是钱不够都不重要，能先离了那里就成，背了“无子”的骂名换了四百两，反正按照现代人的思路，怎么也算不得亏的。
二人走了段路程，小丫鬟腿酸口干，想来是出门都是宝马香车，未有过这种体验。正巧前边临着钱塘湖，有一茶摊，她便扶着受宠若惊的小丫鬟过去坐着，然后要了两碗粗茶。小丫鬟两只小手端起木碗灌进嘴里，倒像是吃食的兔子。
洛文茵也抿了口，白开水的味道更重些。歇了会，茶已空，丫鬟还在揉着腿，她便打了个招呼，沿着湖边走起来。
许要是临近初春，湖边也算是有些新芽冒头。前世对于西湖的印象，倒是很深刻，有一年湖里因为游客太多，垃圾和脏水让整个西湖毁了容，再不是白居易口中“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那般生气。再后来，就算垃圾和脏水清理干净，可西湖大抵是变了，像是人造的。
此时此刻的西湖，却是自自然然的，是真正的西子湖、钱塘湖，更是临安的眼睛。
湖边没有林立的店铺，行人也少，一排刚抽芽的杨柳树下，三两聚着人，有文士，有武夫，或下棋，或吹大山。摆着棋盘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霞姿月韵、冰壶玉衡的青衣青年。旁边还站着两人，国字脸看着不威自怒，另一个络腮胡恭敬不已。
看着几人服饰布料，想来是贵人。啧，这不是创业伙伴来了么。
她也凑上前去。
络腮胡瞥了她一眼，其余人都屏气凝神地看在棋盘上。她也把目光投了过去，战局已至中盘，白黑两方短兵相接，黑子虽然面上弱了些，但布局紧密，有几子却是妙手，若运用得当，或许收官时能占得大便宜。
气度不凡的老者，捋着胡须，沉思了许久，才取过白子稳稳地按下。
“啧。”洛文茵不由自主地叹了声。老者全神贯注没听到，一旁的国字脸轻“哼”一声，面有不善。洛文茵急忙往旁边挪了挪，却闻到俊美青衣男子身上似有还无的淡香。
青衣男子回过头对上洛文茵的目光，食指放在唇上，眼睛眨了眨，像极了不准你告密的伙伴，一时间让洛文茵觉得好笑起来。
这男的，果然那几手，都是挖着坑等着老爷子往里跳呢。看着挺仙气的，落子也是大开大合，没想到都是障眼法，腹黑啊……
这不，老者又要下到陷阱里去，青衣男子往后一仰，颇有战术后仰的感觉。洛文茵觉着这对算力下降的老者忒不公平，刚要出声提醒。没想到一旁国字脸正经大叔早就把眼瞪了过来，话语掷地有声，开了扩音器似得，像是告诫：“观棋不语真君子。”
青衣男子回头，似乎憋着笑。
洛文茵指了指自己，无辜地小声回道：“可我是女人……”
也不知这国字脸是怎么听到的，他怒目而视，竟找不到理由反驳。好在一旁的络腮胡在其耳边低语几句，他向下棋的二人拱手施礼，随后对着洛文茵大大地甩袖离去。
洛文茵被甩了一脸冷风，耸耸肩全然不在意，只道是书生开不得玩笑，便继续看认真入境的老者着手破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钏儿寻了过来，棋盘上的对弈，才分出胜负。
自然是白发白须的老者，输了几子。老者从棋盘里回过神来，拍着大腿感慨道：“妙手啊，这是妙手……”
他缓缓抬头，脸色红润，摇摇头苦笑道：“每每与你妙手手谈，布局时明明看着我占了好，可到了中盘厮杀，就会落得下风，最后只能草草收官。”
“憋屈啊，真憋屈……”
洛文茵这才听明白，青衣男子的字，恐怕是妙手。
这字，有些奥妙，难不成男子的名里带着棋？
就在她暗忖时，老者抬起头，环顾四周，只瞧见了站立的两个姣好女子，微愣后拱手问：“姑娘，方才可看见在此伫立的两位男子？”
说罢，他比划起来，全然不似高龄老人，语气也是和煦得紧：“一个这么高，脸这么方，好似别人欠着钱的那种模样……”
听到这，洛文茵“噗嗤”笑出声来，答道：“他啊，方才训斥了我一句被我驳斥气着了，装作有急事就先行离去了。这位公子应该知晓。”
字妙手的青年捂着嘴偷笑，微微点头，老人拂须皱眉，又问：“他为何训你？”
洛文茵故作无辜，指着棋盘上的一颗白子道：“喏，原先想提醒老人家你一嘴，别上了这位公子的当，没成想国字脸训斥我‘观棋不语真君子’。”
“是这步啊，这小子真是迂腐，真是迂腐啊……他马德！什么观棋不语，若是提醒我了，我便能赢了！气煞老夫气煞老夫！”白发老人一拍大腿，摇着头十分难受，随后又抬头好奇，“那姑娘，你怎么气着他的？”
洛文茵也被老人的态度惊了片刻。这个时代的儒生，从小便是之乎者也，孔孟大道就是天理，规矩礼仪就是方圆，书本里也都说他们迂腐。可这老人看着是儒生，下棋也是古意十足，张口却是耳熟能详的国骂，这对洛文茵对古人印象观，有着极大的冲击后劲。
“我说，我是女人。”
“噗哈哈哈哈……”无比俗套的情节，竟然让老人开怀笑起来，笑声似乎能吹皱一湖春水，一旁的青衣男子也笑了，却是无声无息。老人拂须，看了看洛文茵笑道：“烂柯一事，本就看本事，无外乎男女，无关乎地位，能手谈者皆是君子，也难怪退之训斥你。”
他眼睛一转，问道：“姑娘，精通这围棋一道？”一旁的青衣男子若有所思，洛文茵还未回答，一旁的丫鬟就忍不住回道：“我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老人闻言，呵呵笑起来，洛文茵看得清晰，这老人眼底里藏着奸。他皱着脸，拂须叹道：“如今天还未晚，和妙手手谈了三把，头脑绷得紧还赢不了憋屈的紧。妙手今日也乏了，原本正想和退之下下棋放轻松些，这小子却溜了，唉……”
说到这，洛文茵哪里还不明白老人心思。读书人就是喜欢弯弯绕绕。这分明是王者局三连跪累了，想虐菜却发现菜跑了，找人替补呗。丫鬟嘴里的“样样精通”，在高手面前无疑是“样样疏松”，赶了巧被这老者抓到了出气筒。
青衣男子微笑着起身，洛文茵也弯弯身子，坐了下来。
石凳上还带着暖和香，她拱手笑道：“那小女叨扰一番，下得臭可别骂我。”
“怎么会怎么会。”老者嘿嘿一笑，收起黑白子。站在一旁的青衣妙手，脸上也起了笑，只是不知笑老人家，还是洛文茵这妇人家。
于是，二人猜先，老者执黑猜中，抿唇笑道：“哈哈，运气不错。”惹得洛文茵一顿好笑。
棋盘上，老者下在小目以示礼貌，好歹算符合他这儒生样貌的棋子。洛文茵拿起白棋，也不客气，啪的一声掷在了三三。
“这……”老者俯身下去，再抬眸皱眉，跟着下。
如此来往数十手，老者眉头拧在了一起，他颇为不解地开口问：“姑娘，你这棋路，敢问尊师？”
“呃，我看电……书自学的。”
“哦，难怪难怪……”
说完此话，老者似乎放开了手，大开大合起来。于是，河边再一次安静下来，钏儿站在小姐身后，看不懂围棋的她只能给小姐捏捏肩，再看看几人的脸色。老头的头越来越低，下一步就要抬头盯着洛文茵的神色，复又低下头思索。他脸上褶皱越来越多，手上的黑子也拿得越来越久，迟迟才下出一步，手还像黏在黑子上一般过几息才放手。
大约一个半时辰，老人长叹一声，满脸憋屈地投子认负，直起身子，一双深邃浑浊的眼，似乎要把洛文茵和这盘棋看透，许久，他依旧觉得有些诡谲，于是开口问：“不若再来一局？”
不过洛文茵加了彩头，那便是一百两。老人答应得爽快，倒是比那什么公主大气。于是，又是一局，只不过更加谨慎的老者，输得更快，不到一个时辰就认了输。他看着棋盘，再看向洛文茵，看着她淡淡的模样好奇的眼神，终是开口劝道：“小友，你的棋力……老夫佩服，可……这棋路，这棋路，未免太过算计，无所不用其极，或许太过……”说罢，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
洛文茵听着老者委婉的话语，不免失笑。阴损不择手段就是了，毕竟现代围棋和人工智能的阿法狗的教育下，得分能赢就行，讲什么风骨气度？
她低首垂眸，接过超额的银票，恭敬道：“老人家说得是，不过小女以为棋盘如战场，为求一胜，棋路手段没有高低正邪之分。”
“可……下棋是养气润身的君子之道……”
洛文茵收起银票，满意后，又一愣笑道：“老人家……可我，是女子啊。”
一时安静。
随后老人爆发出爽朗大笑声，一旁的青衣男也是张嘴笑了，但没有笑声，这让洛文茵更加好奇。或许是笑声震了天云，竟然突兀落了几声响雷，而看天色，或许大雨还在后头。老者看着青衣男子，男子微微颔首，于是向洛文茵问道：“看天似乎有场迎春大雨，小友家离得远否？”
洛文茵也皱起眉头，摇摇头道：“有些距离，恐怕我得跑回去了。”
“唉，且慢。”老者站起身，笑着邀请，“这位裴公子家就在一里外，若是小友不忌讳，随我们一同前去避雨？”青衣男子也点头微笑地看向洛文茵和身后小丫鬟。
洛文茵大方点头：“这有什么忌讳的，那就多谢裴公子了。”
于是一老几少，不紧不慢地向着裴府走去。拐角处，奉命跟着洛文茵的下人，瞧见了洛文茵进了裴府，急急忙穿过大雨，湿着身回到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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