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龙宫风云 四
() “龙王爷！”龟丞相失声叫道。
来人三十多岁，相貌和秦陌有几分相似，只是不似秦陌那般冷峻，唇边的几缕胡须，让他看起来颇为儒雅稳重，而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挥之不去的是饱经沧桑的深沉。现今，则因自己的两个儿子兄弟阋墙而增添了几分酸楚和心痛。被他那双眸子一看，唇边还泛着血丝的敖晟情不自禁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见此情状，敖光内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朝摔倒在不远处的龟丞相走去。
敖光身穿一袭素色长袍，青丝如瀑，一看便是刚从床上起来还没来得及梳洗，然而他的姿势极为优雅，并无半点尴尬之意。
逶迤的长袍无风自动，天蚕冰丝织就的宽大袍袖欲飞未飞，从指间飘过，一片荒凉。秦陌蜷了蜷僵直的手指，慢慢将手掌攥成了一个拳头：这个人，从始至终，一眼都不曾看过他。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出投射出扇子似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而他眼角的余光，眼睁睁看着敖光长长的衣摆渐渐远去，似乎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紧握的拳头，这双手曾无数次试图抓住他父亲的衣摆，寻求父亲的爱与认同，然而……他的唇边慢慢凝聚成一个讽刺的微笑。
不存在的东西，再如何奢求，也终究是一场空啊！
这个道理他不是早就在无数次的希望破灭之后就领悟到了吗，为何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呢？
秦陌在心内嘲笑自己的痴，嘲笑自己的蠢，而这一切，敖光一所无知。他缓步朝自己最忠心的老臣走去，站定，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乌龟的甲壳，道：“老伙计，辛苦你了！”
龟丞相自看见敖光便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瞬间在这句话里崩溃，“龙王爷……老臣，老臣终于等到您醒来了！实在是……”
一只丑陋的巨龟口吐人言，灯笼大小的绿豆眼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顺着那粗短的脖子滑过甲壳，濡湿了敖光素白的手。
“好了好了，别哭了。老伙计，你这眼泪都糊了我一手了。”龙王倒是毫不介意，相反还取笑起自己这个老伙计来。
灵龟一族世代是龙族的家臣，而龟丞相和他也可算得是竹马，两人小时候也曾有过不谙世事、打打闹闹的时光，只是自他掌管这偌大的龙宫，龟丞相顺理成章地坐上了丞相的位置之后，曾经敢对他大呼小叫的小小少年，在他面前便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了。像今天这般不顾形象地痛哭，这是多少万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情了。
“老臣，老臣这是高兴的。龙王爷，休要取笑！”龟丞相瓮声瓮气地答道，深色的脸皮似乎泛起了一丝红晕。
敖光暗笑，知这老伙计是不好意思了，也见好就收，转而道：“喏，你的内丹。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修为来之不易，下次别动不动就随便祭出内丹了。这次幸亏我来得早，不然你这条老命可就不保了。”
说完，他将手一松，内丹受主人气息吸引，便自动被吸进了老龟大张的嘴里。
一阵青光闪过，巨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丞相。只见他满脸褶子如风干的橘子皮，脸上却活泛着笑意，只那双眼睛还红通通的，微微发肿。
“龙王爷……”老丞相面有愧色，双膝一软就要跪下，“老臣无能，没有照看好……”
“不关你的事！”
敖光眼疾手快地一边将欲要下跪的老丞相拉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就像那时他们还年少时，他曾经常对对方做的一样，这是表示赞扬。只是，如今他们一个已是苍苍白发，一个也将命不久矣。
敖光的眼中似乎也有水雾弥漫，只是一瞬，他便压了下去，唯一看见的龟丞相禁不住老泪纵横。
回不去了呀！
“你今番血祭，元气大伤，这些杂事就不要插手了。你现今年纪也大了，还是回龟灵谷好好修养吧。”敖光语重心长地交代着，“我观你内丹已入紫金境界，相信在那处修养，不出十万年，便能修得九天玄龟了。”而我也就放心了。
最后的这句话，敖光并没有说出口，然而从小伴他长大的龟丞相如何不明白？
敖光现今让他回去自己的族地，分明是预感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不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徒增伤感罢了。
幻梦之毒十分厉害，不知道龙王爷是用了什么办法才从这幻梦中醒来的，但是，那毒估计早就已经渗入敖光的神魂之中了，刚刚为了接下龟丞相的内丹，已是将体内剩余的仙力消耗殆尽。因而自那以后便不曾使用术法，分明……分明已是天人五衰之兆！
只怕，他的龙王爷是真的要神魂俱消了。
龟丞相喉头一哽，瘦弱的肩头微微颤动，他却不管不顾，坚持着双膝跪下，郑重地在敖光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颤抖着道：“老臣……领旨……谢恩！”说完，又是一拜。
大殿鸦雀无声，只听见龟丞相额头触地发出的沉闷声响。
敖光面露凄然，庄重地受了龟丞相的这个大礼，也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去吧，老伙计！”
他沉重地摆了摆手，示意龟丞相退下。老人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你们也下去吧！我们父子三人有话要说。”
敖光朝余下众人吩咐道，说到“父子三人时”分明格外加重了语气，龙宫清醒着的群臣心中一凛，领会了龙王的意思。这分明就是依然承认敖晟这个太子，而墨风之前所言自然是无稽之谈了。
这话一出，敖晟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秦陌则是神色不动，没有半点表示。
水族陆陆续续出去了，那些昏迷的也被自己的同僚带下去了，偌大的大殿上，除了龙王父子三人，便只剩下秦陌从清心城带来的下属和护卫了。
墨风等人朝秦陌看去，秦陌微微颔首，众人也便领命出去了。这下，大殿是真正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龙王敖光开口了：“秦陌，你可恨我？”
秦陌飞快地抬起头来，认真打量自己父王的神色，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这完全不像是对方会问出来的话！
“你在乎吗？”秦陌沉吟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答道。虽然不知道老头子想干什么，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期待的就是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感觉自己那颗渴求父爱的心已经渐渐冰冻起来了。
龙王语塞。他定定地打量着秦陌，这个他从不曾期待过的孩子，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作为耻辱存在的。虽然明知道幼子无辜，然而，他作为龙王的尊严更是不容侵犯，所以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孩子都是视而不见。小时候，这个孩子也曾笨拙地讨好他，只是他每次都是对其不假辞色。而那小小孩童眼中对自己的孺慕之情，敖光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从来不曾给予任何回应。
他还依稀记得，秦陌的母亲是个柔弱而倔强的女子，自己明明已经无数次地拒绝了她，没想到最终她却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给自己留下了这个孩子。想到那个女子死前说的那句话，敖光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输了，终其一生，她终于是用自己的方式毁了他！而他也确实如她所诅咒的那般，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幸福。
不，是谁也没有得到幸福！敖光在心里补充道。
他看着秦陌板着一张脸，眼里看不到丝毫对自己的情感，暗叹一声，放弃似的，将视线自秦陌身上移开，投在了敖晟身上。
敖晟确实长得很好看，哪怕因为受伤显得狼狈也丝毫无损风姿。那双狭长的凤眼，和岚蒻简直如出一辙，不，与其说像岚蒻，不如说他现在这副倔强的样子，更像他的生母——岚漪。
也对，毕竟岚漪和岚蒻本就是一对双生姐妹，若不是他，她们姐妹应该会很幸福吧！
想到醒来后在寝宫见到的岚蒻，敖光的心头又是一痛，曾经对他痴心不改的女子，如今却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自己站在她面前，她都视而不见。
“敖晟，你滚！”想起对方在自己试图抱住她的时候如此疯狂地大喊，敖光的心冷得厉害。
无法挽回的大错，终于还是铸成了！
敖光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悔恨，心中百味陈杂，内疚与苦痛就像那苦涩的烈酒，烧得他的心窝子滚烫而又灼痛。
他看着敖晟，想：这就是他最宠爱的孩子，也是他最爱之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看着看着，敖光的眼里突然流出大滴大滴的泪水。这个孩子本是他那段不、伦之情的产物，没想到，最终他的孩子，又走上了乱、伦的不归路。
“报应啊，报应啊！”敖光恨恨地捶了锤自己的胸口，仰天长叹，疯狂地叫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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