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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郁鸣有近视,但是度数不深。平时他会戴隐形眼镜,下班回家之后就会摘下来换上框架镜。一整天盯着电脑盯着财报盯着一切,让他的眼睛常常酸软红胀。

        从大理飞回来的时候,原本是戴着隐形眼镜的,后来因为在飞机上眼睛实在是疼,所以摘了下来。这一摘,眼前就失去了应有的清晰。他把框架镜落在了大理,正如其它不重要的行李一样。

        好在近视度数不算深,就是不戴眼镜也可以看得清。看得清眼前,看不清远方。

        可是现在不行了,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作用,总之郁鸣现在是真的看不清了。不仅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眼前。浅浅的近视度数,突然变成了蒙在眼前的一层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没办法看到细腻的细节。

        夜很深很深,深到像是墨泼了出来,不仅染黑了细腻工笔画上白的部分,也把其它的彩色一并添上了黑色。虽仍然能看清那黑背后的颜色,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单人病房里的“无影灯”被来查房的护士关掉,郁鸣觉得他们像是怜悯一条狗一般地给了他一床毯子,但其实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意思,是他想多了。身体与思想在极度的双重疲劳之下归为超我掌控,也怪不了他没了理智。

        郁鸣躺在沙发上。他个子高,沙发太小,小腿中部以下都在沙发外面,脚踝像是断掉一样在那里荡秋千。毯子是法兰绒的,他的手干燥,摸在上面会起静电,在黑暗中闪出噼里啪啦的微小光电。

        原本坐着的时候还不算困,但是一躺下就觉得眼皮连打架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狠狠地闭上贴在肿胀不堪的眼睛上。心电监护的声音依然在规律地响着,习惯了之后也就不觉得刺耳。在意识跌入梦乡的前一刻,给简攸发了信息,拜托她明天带一盒隐形眼镜过来,也不记得有没有发给她自己的近视度数,就这么睡着了。

        病房里变得更加安静。安静并不是寂静,寂静是完全失去了声音,而安静则是每一个声音都是独立的个体,从不揉杂在一起。雨声只有一半进入了室内,另一半被厚实的窗帘和更加厚实的玻璃窗所隔断。心电监护的声音规律不已,这象征着文子铮的体征平稳。

        郁鸣需要深度的休息。他深深地跌进了意识的混沌之处,在那里蜷缩起来,让身体完全地充电。他没有做梦,但他本应该做梦的。他是一旦有了心事就会反复做梦的性格。

        他入睡前仍然惦记着的文子铮,在被注射了一针强效的镇定剂之后,就一直处在深度睡眠中。他的意识时而攀岩,那时就会做梦,都是毫无逻辑的梦,他甚至还梦到了小时候的郁鸣,可他根本没有见过郁鸣小时候长什么样。

        意识攀岩之后便会跌入悬崖,这时候他就又陷入深度的睡眠中,不再做梦了。

        这夜很漫长,漫长到让人觉得难捱。

        朝阳掐出红光的那一刻,就连厚实的隔音遮光窗帘也没有办法遮挡住。清脆的鸟啼钻入玻璃与窗框之间的缝隙,再跑进窗帘的每一个缝隙里,最后抵达了目的地。阳光比啼叫更加热烈,地上直接有了一条细长的带着些许绯红的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延长跑进病房的更深处。

        文子铮醒了。他醒的时间并不算早,对于常年居住在这里的病人来说,他们的日常枯燥到连早起这件从不愉快的事情都变成一种日常。

        他醒过来之后,并不觉得身上哪里痛。他知道这是止痛泵的作用,让痛单纯地打在他的身上而不进去他的身体里面。唯一带来的后遗症就是四肢有些无力,就连抬起手握住呼叫铃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也需要用很大的力气。

        护士进了病房,外面护士站的灯光在短暂的时刻里钻进了病房又钻了出去。郁鸣还在休息,所以护士没有开灯,只是把窗帘稍微拉开了一点,让火热滚烫的朝阳照进来一部分,仅仅如此就够了。

        文子铮另一只手上的吊瓶被撤下来,他几乎挂了一夜的盐水。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再被胶布贴住,可是那在手背上被显得那么大的针眼没办法完全遮掩住,还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导尿管也被撤了下来,痛到文子铮觉得比他和郁鸣的第一次还要痛。护士确定了他可以自己站起来走到洗手间,也确定了自主排尿没问题之后,她准备把郁鸣喊起来——不能让病人自己一个人走动。

        文子铮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说话之后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到如此地步,就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护士准备放在郁鸣肩膀上的手又收了回去,尽管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光因为门打开而射进来,又因为门关上而被乖乖收敛起来。

        心电监护并没有撤下来,这意味着但凡文子铮走动都必须要在推着如同电影里的外星机器人一样的小车。心电监护仪就是机器人的脑袋,而纤细的支撑铁杆就是它的身体,那四个轮子就是它的脚。

        文子铮现在还没有什么力气,但也不想再躺着了。他躺得太久,觉得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躺太久还是因为麻醉药。他需要分清,需要重新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

        猛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被虐待的时候,他真的感觉自己要死掉了,再也不会见到郁鸣了,可郁鸣现在就在他不远处,正躺在狭窄的双人沙发上休息。就算这是人生陨落之前最后的梦境他也认了,这实在是太美好。

        病房里开了十足的暖气,但文子铮还是觉得郁鸣身上盖的毯子太薄。这种感觉就像是妈妈觉得你冷一样,只有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他冷。文子铮觉得郁鸣现在很冷。

        病床上的被子倒是够厚,就像是小孩长得太快没有衣服穿,所以妈妈把自己唯一的一件厚衣服给小孩一样,文子铮把连着他手腕一侧血管的止痛泵放进阔大病服的口袋里,慢吞吞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把被子抱在怀里——他本来想要扛在身上的。被子的一角落在地上,被文子铮的动作拖行着。没关系,地板很干净。

        被子落到郁鸣的身上,文子铮几乎是把被子砸下去的。郁鸣没有醒。因为一只手挂着止痛泵,所以文子铮只能用另一只手整理被子。直到郁鸣的身体被被子整个包裹住,就连晃荡在沙发之外的脚也顾及到了。

        他这个样子,反而像是手脚还不灵活的小孩非要给妈妈穿衣服一样。他和郁鸣之间有一种近似于浓郁的亲情的爱。

        郁鸣睡着了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往常那么冷静自持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重叠起来还没有下锅的面条。不要这样。文子铮想要蹲下去却发现自己蹲不下去,他只能慢慢挪过去,弯下腰,伸出手,用并起来的手指轻轻抚平郁鸣的眉头。没有用。他的力气太小,郁鸣的眉头太深。

        索性就不管了,反正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权利。文子铮这话像是赌气,气郁鸣没有乖乖把眉头展开。

        双人沙发的边上就是单人沙发,单人沙发的背后就是窗户。太阳对于他来说好刺眼,就连与他一起躲进病房的光也是刺眼的。文子铮拽着他那如机器人一般的心电监护仪,慢慢挪到窗户边,把厚实的窗帘拉起来。病房一下子暗了下来,等到他坐到单人沙发上的时候,连地板上的那一条光也不见了——那狭长的光落到了他的背上。

        外头鸟叫个不停,里面心电监护也响个不停。不过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打搅到他,他的心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的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止痛泵禁锢了他身体上的痛,但不会影响他的思绪。

        文子铮就这么坐着,看着郁鸣。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最能清楚看到的反而是郁鸣的头发。乌黑的像是用芝麻油洗过的头发,现在变得软趴趴的,一部分贴在郁鸣的脸上,另一部分因为地心引力而垂下来。

        郁鸣的发旋很干净,只有一个,乖乖地呆在头顶,就像他的脸庞一样,干干净净到像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郁鸣属于自己,当然也有那么一小部分属于我,一想到这里,文子铮就莫名地快乐起来。

        只是他瘦了,再想到这里,文子铮就不那么快乐了。刚才在洗手间的巨大镜子前,文子铮也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不只是瘦了很多,而且像是被人扔进了沼泽的深处反复□□之后又被救出来的样子。在那一刻,他才深切地认知到原来现在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会让他哭也会让他笑的现实。

        他的手腕子都细了,文子铮想道,就连他的手腕子都细了,那该瘦了多少啊。文子铮比谁都清楚,郁鸣为了他奔波了多少,一想到这里,心里在泛起酸意的同时又欣喜雀跃起来。

        他的情绪转换太快,不只是自己感觉到了,连心电监护也感觉到了。

        警报声响起,郁鸣像是如临大敌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柔软又绵厚的被子翻滚着像是沸腾一般落到地上,接着是因为被子的重量而贴在郁鸣身上进而画出他身体的轮廓的毯子,飘飘然像是剥落一层衣服一样栽倒在被子上。

        郁鸣被文子铮吓了一跳,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固定在沙发上。明明屁股是老老实实呆在人造革沙发上面的,可身子却维持着刚刚支起来的样子,斜斜地靠在他平摊展开在带着体温的沙发上的手。

        文子铮也被郁鸣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只是心电监护的警报声就可以把郁鸣叫起来。现在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警报声也就不再响了。鸟叫、心电监护平稳的工作声音与昏暗的病房,构成了一个只在他们两个的心里出现的小小的又小小的乐园。不是失乐园,也不是复乐园,只是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也只有他们可以理解的乐园。

        在迟钝的意识重新回到郁鸣的大脑之后,他的身体立马遵循本能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他直接冲过去,就像是猎豹已经锁定了猎物一样,堪称恶狠地抱住了文子铮。圈住小孩的手臂是那么牢固,就像是一个用一辈子也没办法解开的世界上最简单的结。

        他本不想哭的,因为觉得早就没什么好哭的了。文子铮平安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一切围绕他们且他们也围绕着的事情都慢慢进入了正轨,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可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一时间掉得哪里都是。文子铮的病服、文子铮的手背、郁鸣的手背、人造革的单人沙发,都留下了眼泪的痕迹。

        郁鸣哭得很干净。眼泪从眼睛里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更不用提划过面颊落入其它地方的时候。没有呜咽,没有低鸣,甚至连最微小的啜泣也没有,就像是自然而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一样。就像是生理性眼泪,而不是心理性眼泪一样。

        可文子铮还是知道郁鸣哭了,郁鸣什么都瞒不过他,互爱之人之间什么都瞒不了。他不需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他只需要轻轻抚摸郁鸣的背部,让对方知道“我在,我在呢。”只需要这样就足够了。郁鸣会知道的。

        被郁鸣抱在怀里,或者是说抱着郁鸣的时候,文子铮觉得自己被骨头硌得慌。也分不清是谁的骨头让他硌得慌,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郁鸣的,又或者是他们的骨头互相硌着对方。看来他们现在都需要增肥。

        不知道抱了有多久,文子铮觉得自己快要倒在郁鸣的怀里的时候,才终于肯舍得说话,“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讲话像是在哄小孩。

        郁鸣那如串珠似的眼泪已经掉完了,也不会再捡起来了。他看起来面色如常,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把下巴搁在文子铮的肩膀上。

        “都怪我。”仅凭郁鸣的声音就知道他很疲劳。

        文子铮安抚一般地上下摸索着郁鸣的背,突出的脊骨反复路过他的手心,他说:“不怪你。”

        他们没再说话,如此便够了。文子铮知道郁鸣想要抱着他,因为他也想要抱着郁鸣。他们不需要把时间停在这一刻,因为以后的每一个时刻,只要他们想要拥抱、只要他们想要亲吻、只要他们想要在一起,那便会实现。不必拘泥于只这一刻。

        文子铮突然想起他在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对郁鸣说的话,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了,如何也控制不了自己,像是发了疯一样把所有的气都撒在郁鸣的身上。是麻药让他不清醒的吗?真不应该对郁鸣发脾气。

        在强烈的愧疚之心下,文子铮闷闷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像是沉入了谷底。

        郁鸣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只是摇了摇头,“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应该和你发脾气的。”

        “不,你应该和我发脾气,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郁鸣没再和文子铮争辩,他不想再引起小孩任何的情绪波动。事实上,昨天文子铮对他发的那通脾气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就算文子铮是真的有不满也是应该,都是郁鸣自己的错,是他没有保护好文子铮。

        直到腰背再也无法承受这个姿势之后,郁鸣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文子铮的身体。他看着文子铮的脸,已经比昨天有精神多了,虽然仍然没有恢复往日的血色,但可以看到身体的确是在慢慢恢复。

        他忍住了亲上去的冲动,刚准备问文子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的时候,冰冷的嘴唇就贴了上来。他没能说出一个字。

        文子铮在吻他。

        这个吻称得上是缱绻,文子铮如此细腻又柔情地吻他,就像是在吻一只幼猫的前额。先是唇齿交融,接着是舌头共舞。但是在缱绻之中,又有那么一份强烈。强烈的是他们之间的爱意。

        郁鸣还有意识要护住文子铮受伤的身体,可文子铮已经是完全不管不顾了。他先是双手搭在郁鸣的肩膀上,再是捧住郁鸣的脸庞,最后直接轻轻地反复抓捏郁鸣的头发。

        他们吻得堪称忘情,好像什么都分不开他们一样。

        夹在手指上连着心电监护的夹子因为文子铮的剧烈动作掉了,心电监护仪发出剧烈的警报声。他们如梦初醒一般,在护士打开门的一瞬间坐了回去。两个人都端正如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坐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好像那夹子是自己掉的,与他们无关。

        可文子铮的嘴边还留有亮晶晶的水渍,郁鸣的嘴唇也肿起来了,更不要说地上的被子和毯子。他们没办法掩饰这一切。

        护士带着埋怨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走过去帮文子铮重新调试心电监护仪。

        郁鸣在护士的背后冲着文子铮偷笑,而文子铮也忍着笑意。这是他们劫后余生的第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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