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唯独江周这一桌掌声稀稀拉拉——只有朝青鼓掌。
他像个才上学的小学生，别人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又做得不那么像，别人都是笑容满面用劲力气热烈鼓掌，他则木讷着脸反应迟钝般只拍了几下。
不过，正是这不寻常的掌声把江周从昏睡边缘拉了回来，原本快要粘到一起的上下眼皮陡然张开，看向朝青时带了点儿匪夷所思。他的目光还有些发直，透出些罕见的清澈来，倒显得他那张向来严肃的面上有了两分不曾见过的温柔。
但很快，这温柔的浪潮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贯会让人感受到的威压。片刻的混沌也已消散，他的目光也回复了往常的锐利与沉着。
被注视的朝青早不知不觉放下了手，眨巴着眼睛看着江周不说话。
“好！”有人在叫好。
“再来！”掌声仍旧未歇。
那说书人接过小二递过来的茶水，喝下几口后以手势示意众人，这才止住了掌声。待四下里静寂无声，这说书人才放下手，转头看向江周等人道：“诸位俱是被极乐仙君挑中之人，否则断不会有机缘来此。既是福泽到了，何不满捧而归？会心一笑，便是福至心灵。”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但那四人坐得稳的稳，晃的晃，就是没人搭茬。就跟没听到似的。甚至四人中的凡人头子还问他们，极乐心法是不是一种邪术，怎么看他们都像是被操控了意识。
真是过分。
但这些极乐仙君的门徒们依旧不怒不恼，只笑着辩驳道：“与人为乐要真是邪术，那劝人向善必定也是邪术了。”
江周又道：“怎么才能见到极乐仙君？”
那些人：“机缘到了方能得见。”
早已失去耐心、一直晃着两条腿的闵晃突然跳起来嚷道：“好了好了，快别墨迹了。要找极乐仙君是吧，我就是。”
说完，在一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闵晃振臂一抖，四肢刹那间伸长，不一会儿便长高了两米，模样也有了变化，原本稚气的五官像是加了凡间的特效滤镜，变得柔和甜美，与之前大是迥异。一挥手，他又给自己加了一身金光，这金光托着他一点点升起，加之他此刻面相庄严，微阖着眼，使人不禁联想到壁龛里闭目沉思的金佛。
这边江周刚想表达对闵晃此举的震惊无语，那边众神仙居然纷纷离了座位匍匐下跪，笑盈盈叩首欢呼：“仙君！仙君！”
这下江周更震惊了，张开的嘴巴彻底合不拢。
一旁郑一楼则是在震惊之下彪出了脏字：“我x！”
就连朝青都惊得瞪圆了一双大眼睛。
这闵晃早等不及了，此刻现了身自是得意洋洋，他微睁双目，睥睨众生般环视下方众人，目光在江周脸上停留，闷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凡人，见了我怎不知下跪？”他声线也粗了些许，又故意戏弄人，把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听上去还真有几分令人惶恐。
可江大帅还是有这点见识的，心知闵晃是在唬他，连嘴角都懒得撇，只稍稍皱了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不是神志不清，居然把你认成了极乐仙君。”
闵晃越发得意：“他们没有错，我就是他们口中的极乐仙君。让他们感到由衷喜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你？你怎么做到的？”
“我有极乐心法，自是不难。”
至于哪里来的极乐心法，闵晃并不想说。但毫无疑问，眼前的闵晃只会是闵晃，不会是什么极乐仙君，这一点从他那双瞪视江周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仇恨就能确认。
江周端坐问道：“你怎么不笑？极乐仙君自己倒忘了极乐心法不成？”
不待闵晃答话，那些虔诚信众中某一位已然说道：“此言差矣，仙君既已悟道，如何又能忘得？只是这喜乐不必非得显于面上罢了。我们仙君这是到了极乐之境的最高境界，我等怕是还不能领悟。”
闵晃一时得意扬起了嘴角，端庄的面上便显出一分顽皮姿态，而后他看向朝青，笑容越发得意，只是这样的笑容浮现在庄严的面相上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他阴恻恻地对朝青笑道：“太子爷爷，现在你有我了。”
朝青却还在吃惊。
他微微张开嘴，抠着桌角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动着，听见闵晃的话那只手短暂地僵住，而后越发漫不经心，也不知是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合上了。
郑一楼在一旁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闵晃又是阴恻恻一笑：“凡人，你和你的主子一样愚蠢可悲。还不知道吗？现在我是极乐仙君，这些人是我的信众，而我将拥有越来越多的信众，他们将臣服于我，听我指令，供我驱遣……我就是他们的主人。整个仙界早晚都会属于我，到时太子爷爷就不再需要你们了——明白了吗？”
这实在匪夷所思，不说江郑二人，连朝青都不信。
闵晃倒也乐于证明自己，他微微一笑，变出一把二胡，扒拉两响，便见那些信众们全都浑身一僵，目光发滞，如同电影里鬼上身似的，没了先前的生气。
闵晃再发号令：“向左。”
众人齐齐向左看去。
“向右。”
众人又齐齐向右。
竟是没有一个不听号令的。此刻的闵晃就像个操练士兵的将军，洋洋自得地发出指令。又叫众人蹲下、起立后，他这才扯了嘴角傲慢一笑：“怎样，他们听话吧？”他又看向朝青：“太子爷爷，你留凡人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他们能帮你处理政务，可现在我也能帮你了。怎么样，这个凡人不再需要了是吧？”他咧开嘴角笑着，盯着江周的目光就像是要吃了他。
慢半拍的朝青总算这次反应迅速：“不可。”
“为什么？难道他比我更好？”闵晃的笑容瞬间消散，面上尽是郁郁不乐，“我可比他听话多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可他却对你那么，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选择他？”
也不知朝青是没听明白闵晃的话，还是没反应过来，他竟然在这种时刻一本正经地看向闵晃，自喉咙发出令人喷饭的字眼：“嗯？”
闵晃便觉委屈，眼里不知觉间噙着泪花，语声也有些哀怨：“太子爷爷，这个凡人有什么好的，你就一定要选他吗？”
这次朝青听得明白，他迟缓却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于闵晃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连一旁江郑二人都替他感到可怜。若不是场合不对，这两人势必会不厚道地笑出声。
闵晃彻底崩了。一切的委屈不甘在这一时刻统统化为对江周的暴怒仇恨，他只伸手一招，一柄灵光缠绕的火红长鞭就出现在他手中，下一秒，他赤红着眼朝江周挥了一鞭。鞭声破空时哔啵作响。
一介凡人江周本能闭上双眼躲闪，可他心知凭他自己必然躲不掉，又想，真要是抽中自己小命肯定没了。可是……有朝青嘛。
于是当朝青为他挡下这一鞭时，他这个最终的胜利者不免感到由衷的喜悦，那常年不爱上翘的嘴角险些就翘起来了，幸好他反应敏捷，及时拿双手按住了两个腮帮子，这才止住了那份笑意。
闵晃就惨了。
他彻彻底底用自身行为践行了一条一贯属于反派的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
原来，他身为极乐仙君面上总是不见笑意倒也罢了，偏偏又不顾言行举止，到得后来又暴怒，显然这十分不符合极乐仙君的身份。即便他那些信众此时此刻正陷入梦寐无知状态，也依然能感知到这份违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违和，他们沉睡的理智渐渐苏醒，先是有一人站出来质疑闵晃就是极乐仙君这一事实，后又有一人煽动大家：“这人一定是在耍我们，仙君怎会是他？”
越来越多的人回应：“是啊，是啊。”
他们依然在笑，似乎看起来并不生气，可他们却全都慢慢起身，以缓慢的步伐渐渐逼近闵晃，笑意挂在他们脸上，快乐写在他们眼底，他们的双脚渐渐浮空，最终和闵晃保持在同一高度。
他们说着——
“你欺骗我们。”
“你并非极乐仙君。”
“但这没什么，我们很高兴你会成为我们的新同伴。”
“笑一个吧！”
“来啊，笑一个！”
怒火正盛的闵晃一鞭抽一个，连抽几十鞭，抽得身周无人能近得。可那些信众也是神仙，即便法术水平参差，但胜在人多。有人倒下时便有人站起，腾出的位置总有人补上。一时包围圈不但没被攻破，还反而越来越紧凑。
他们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却分明做出威逼之事。
诚然，闵晃早就笑过且没被传染，眼下他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那样未免太丢脸。本就一肚子火气，如今又遭这些信众逼迫，他越发怒不可言，只把火红长鞭舞得密不透风。
但到底寡不敌众。
气得他最后只好大喊：“太子爷爷！”
朝青像是正在等他求助，闻言一把瓜子扔向包围圈，随后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他已经冲进包围圈揪了闵晃衣领把人带了出来。
那些信众可没打算就此放过闵晃，他们紧追其后。
朝青又一施法，江郑二人便跟着飞起，随着他出了酒楼的门，一直到了半空。
于半空之中一片云上站定了的几人看到那些信众竟跟着飞上了半空，并渐渐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而后他们每个人都呈大字型，头碰头、脚碰脚、手挽手。在这个过程中，酒楼外那些信众也纷纷飞至并加入队伍，最后足足有千人一起围成了一个坚实的球体。
这球体实际上是一个球形阵法，阵法结成的那一刻，一团耀目红光自球阵中心迸射而出，将球阵整个团团笼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太阳。
不久，这玩意还真像太阳一样转起来了。
就是转速有些慢。等到转得近了些，几人便发现这小太阳不但会发光还会发热，简直就跟个火团子一样。
别说是江郑两个凡人，连气息未定的闵晃都长出一口气道：“这什么玩意儿？”
话音刚落，这玩意儿竟然说话了，那声音从无数张口中同时发出，轰隆隆似闷雷：“尔等休慌，我等奉极乐仙君之命前来，诚带尔等脱离苦海。”
闵晃呸了声：“你仙君在这里！你奉的哪门子命！”
那声音道：“无知小儿，真把自己当成了仙君？？你不过是得了一本极乐心法，又以为仙君已逝。便借了仙君的名头做些愚蠢之事，却不料极乐仙君仙魂犹在，容不得你放肆。”
闵晃挂不住脸，还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闭上了嘴。
原来他确是偶然从一处古墓得了那本心法，便找了人来试，那心法邪门得紧，不但那人喜笑颜开的，还把这份喜悦传染给了旁的人，并且一传十十传百，闵晃索性就假充了极乐仙君，又把心法上所记极乐仙君的事迹传播开，大摇大摆发展起信众来。但到底是假的，又动机不纯，这才导致引火焚身。
又因那心法上注明：此法不及幼童。所以闵晃就没被传染。
此时，闵晃的脑子灵光一现，对朝青说道：“太子爷爷，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极乐人虽死了，魂魄却存了一丝在那心法书上。心法书上所记，这人所创的极乐门还未发扬壮大，他就死了。显然是不甘心，所以这剩下的一丝魂魄就附着在修习心法之人的身上，并影响了旁人，表面上看，似乎是笑容会传染，实则只是此人仙魂在暗中施加影响而已。”
说完这番话的闵晃满含期待地等待朝青的赞同，仿佛一条小狗。
朝青却只是淡淡的：“嗯。”
“那该怎么办？”这是江周问的。
闵晃此时总算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闯了祸，便害怕朝青不爱理他，加上本来也发泄得差不多，他便显出几分垂头丧气，话没心情说，也没心情去怼江周。
江周看着朝青。
他一定是太信任朝青了，竟不觉得慌。当然，也许是因为他自知此时此刻他一个凡人完全派不上用场，索性也就有了听天由命的坦然。
此时，球阵发出的红光映得朝青面庞红润非常。在这份红润里，江周发现朝青的腮帮子居然在一下下鼓动，显然是在吃着什么。目光向下时，竟被他看到朝青正单手剥着瓜子，而那只手里尚抓着一把瓜子。空中风声萧瑟，带走了剥瓜子的声响。
但见他两个指尖微动，瓜子壳便倏忽而裂，再微微一弹，那粒瓜子便进了嘴。
瞧见江周一脸的惊讶，朝青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问：“怎么？”腮帮子还在一鼓一鼓，像贪吃的小仓鼠。
江周既惊奇于他单手剥瓜子的熟练，也惊奇于他对瓜子的执着，更惊奇于——啊，他怎么这么……可爱？
从前江周只觉得他傻，现在却越看越可爱。尤其是犯傻的时候。
“殿下，这时候你还顾着吃？”嘴上埋怨着，江周心里其实在笑。
这份笑也不知何时竟传到了面上，他竟还不自知，直到郑一楼惊呼：“啊？？老大！！”
他看到了什么？
他常年不苟言笑的老大居然笑呵呵一脸憨？
天边黑云滚滚，朝这方而来。那球阵也无声而来，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
江周却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大家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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