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律法
“我自幼体弱，哪都去不了，便爱待在书房里翻书。经史子集来着不拒，都有所涉略。翻来翻去，却对律法情有独钟。律法真是先辈们了不起的杰作。”谈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孟季白全身都兴奋了起来，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道。
“孟兄既对律法兴趣浓厚，可曾考虑过参加讼师考试，正式投身律法工作，为律法的发展献上一份力量？”元礼顺着孟季白的话道。
在齐国，劝人参加讼师考试，与劝人自杀无异。
黑白白了元老姜一眼，对此人身在衙门却鼓励他人犯罪的行为表示唾弃。
“我参加过，到目前为止，参加了七次。”孟季白眼眸里的光彩暗淡了下来，“次次落第。”
“如是立志投入终身之业，即使是失败了七十次又何妨。有志者事竟成，不到黄土堆下，谁能判定谁是成功者。”元礼又道。
元老姜劝人自杀之心看来是奔着‘有志者事竟成’去的，黑白终于听不下去了。
“读懂律法、践行律法没有门槛，更没有死板的规定。律典没有规定喜好律法者必须通过讼师考试，方能探讨研读律法。感兴趣，想探讨便探讨，想研读便研读。”
黑白认为，与经史子集的其它著作一样，律典是先辈留给后人的智慧结晶，人人均有研读的权利。讼师考试存在的意义跟科举一样，仅仅是起到选拨作用，而不是限制人们去翻阅书籍。
人生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也有许多大有可为之事，没必要将无限可能的一生在讼师考试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元礼含着笑意转向黑白，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本意，本想解释一番，思索片刻，却只是夹起一块椰子粑粑塞进嘴里。
“黑姑娘所言极是，黑姑娘思绪开阔，见解独到，语意深远，震耳发聩，不愧是满分通过讼师考试第一女子。”对于黑白，孟季白是带着高山仰止的敬仰之心，此时见她开口，心生欢喜，于是一顿先夸为快。“想来是在下愚笨，始终未能参透律法之意，才导致七次参考，成绩一次比一次惨淡。”
黑白完全没觉得自己哪一句话‘所言极是、思绪开阔、见解独到，语意深远，震耳发聩’，她面无表情听着孟季白毫无依据来路不明的‘敬仰之夸’，淡淡发问。
“孟兄认为律法创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惩治罪犯，维护正义。”孟季白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道。
苍白的脸上一时间泛起正义的红润之色。
“齐国创建之时，创立了律典。但在齐国之前，延续了数十年的燕国并没有成文的律典。那么，没有律典的燕国，是如何惩治犯罪维护正义？”黑白望着孟季白，眼神却飘散着，穿越时光之河，飞向一百年多前主宰这片土地的燕国。
“蛮夷之邦，只有蛮夷之道，何来惩治犯罪维护正义。”孟季白似乎不掩饰对前朝的鄙夷之心。
作为这片土地前一任的统治者，燕国着实是死的不冤。从立国君主算起，存在数十年的燕国龙椅上共坐过十多名君主。每一名都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完全完整继承了家族血脉中流淌的残暴无情、喜怒无常、心胸狭窄、不学无术等‘完美’基因，让整个国家日日处于一片腥风血雨之中。有历史记载以来的百大暴君中，燕国历任君王无一落榜，同进退同荣辱，是十分团结友爱相亲相爱一家人。
齐国高祖只是稍微振振臂，便有无数人高呼响应，不过数日，就推翻这个存在数十年的王朝。
黑白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可悲。
燕国残暴，可如果后人只知道斥责之残暴而不鉴之，不过使后人复斥责罢了。
“孟兄可知，燕国对犯罪的惩治相当得民心？”
“怎么……”孟季白犹如听到皇母娘娘要去种地拔秧一般，整个人从位置上蹦了起来，其动作其迅猛，让人差点忘了他那极弱的身子骨，他本来气愤填胸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简直笑话’，但马上意识到此话乃黑高山所言，立即刹住，换了弱弱的一句，“不，不太可能吧？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据《燕史》记载，燕世宗武德五年，在燕城，就是如今的意城发生一起恶性伤人案件。一个薄情寡恩的丈夫，为了迎娶高官的女儿，在发妻的饭菜里下毒。妻子吃了几口后发现不对，及时找大夫诊治，捡回来一条命。丈夫很快被逮捕，百姓群情激愤，要求将丈夫凌迟处死。于是，丈夫被凌迟处死了。你说，这个惩治是不是十分顺应民意，相当得民心。”
孟季白本能想回答是，觉得哪里不对，可要回答不是，更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他嗫嚅了半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小小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难怪讼师考试考那么多次都过不了，简直枉读圣贤书。
郭显时意图毒杀身怀六甲的妻子，其行为更为恶劣，但却保住一条命，更别说是凌迟了。
燕国的丈夫只是意图毒杀妻子，但没有真的毒杀成功，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被处于凌迟的极刑。
“哇，那岂不是便宜了郭显时！”元仙愤愤不平道。
在案发当初，处死郭显时的声音不少，凌迟处死的声音也不弱。可最终对郭显时的惩治，可以说是与民心相向而驰。
但从律法的角度评价，对郭显时的判决符合律法。
跟元仙一样认为郭显时捡了大便宜的百姓不计其数。
没有人可以轻易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了，百姓的法治思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黑白也并不想马上去说服元仙，她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你看，有没有律法，并不影响惩治罪犯，甚至没有律法，更能做出顺应民心皆大欢喜的判决。”黑白顿了顿，本来不想再说下去，可看了看孟季白一脸错读书痛不欲生，不闻道夕要死的模样，又忍不住道：“我并没有帮郭显时逃过一死，而是根据律典，他本就罪不至死。‘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法无明文规定不处罚’，律典规定一个人犯下什么罪行，应该受到什么刑罚，罪行法定是律典最基本的原则。执律人要倾听百姓的愤怒，但要超越百姓的愤怒。以冰冷的理性，根据罪行作出律法的公正判罚，让罪行与刑罚相当，让罪行法定不是一句空话。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郭显时，如果执律人任由百姓不由分说不问缘由愤怒地将屠刀架在郭显时的脖子上，那么民意的屠刀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架到每个有罪或无罪之人的脖颈上。”
“这便是律法的本意吗？”孟季白神情激动，苍白的脸颊上闪耀着圣洁的光芒，仿佛窥见了天机一般。
“你觉得呢？”黑白反问道。
“我觉得……是？”孟季白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你觉得是就是。”黑白管杀不管埋相当敷衍道。
孟季白瞬间迷茫了，不知道是与不是了。
黑白没再言语，又开始埋头苦吃。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执律人。
她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律法创立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是她一个初来咋到的学徒可以盖棺定论。
胸怀天下心有万民的先辈们，以人的姿态，神的悲悯，半神的智慧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律法，她一个后辈没资格仗着识得几个字信口开河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她不是喜爱高谈阔论之人，只是看到孟病人被元老姜有志者事竟成劝自杀，想转换一下话题。让现场氛围不至于过于尴尬。
“明日做些什么好呢？元捕头。”片刻之后，黑白终于吃饱喝足，露出一副温饱思干点坏事做的神情。
元礼立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初春时节，意城早晨的阳光暖暖的，晒在人身上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这一日清晨，向来门庭冷落的意城西城区区衙门口赫然摆着一桌一椅拉起一横幅。横幅上书几个大字，‘免费代理各类案件，欢迎前来官府状告他人。’横幅下，椅子上，桌子前，黑白笑容和蔼可亲。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快来告上一告啊。”一个青年精壮汉子扯着嗓门循环大喊着。
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精壮汉子，时不时跟着吼上一嗓子。。
“大人，黑白讼师在衙门口如此作为，你不下令将她驱离吗？”李中洋跑进廖启天的书房，兴高采烈报告黑白在衙门口离经叛道的行径，期待着廖启天一声令下，他好执行命令。
“无妨无妨。”廖启天往嘴里丢进去一粒花生米，捧着戏本，漫不经心道。
“大人，你不是最不喜有人在衙门口无故喧哗吗？之前两口子在衙门口吵架，你都以对衙门有失敬意拘了半天。”李中洋疑惑不解道。
“这不是无故喧哗，这是号召百姓来状告他人而已。”廖启天又翻了一页手中的戏本子，毫不在意道。
“大人，你不是更厌烦百姓来状告……”
“胡说！”
李中洋话还没说完，廖启天丢开戏本，猛地一拍桌子，一脸正义凛然之色。
“衙门是百姓的衙门，衙门的大门永远向百姓敞开，本官何时厌烦百姓来状告！”
李中洋被廖父母官的凛然之色凛然之语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语，喏喏跑出了书房。
一个天大的谜团缠绕着李中洋，为何碰到黑白，元捕头和廖大人都像变了个人一样？！
难道真如传说中的所言，黑白懂巫术，施法让元捕头和廖大人失了心智？！
李中洋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同时激发了一身邪不压正的正义感，打定主意要要在元捕头和廖启天着了道的日子里，守护西城区区衙门。他搬着一张椅子坐到衙门口，双目如炬盯着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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