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活着

“这件事情，肯定是余伏池在背后捣鬼。”退堂后，黑白把石小西等人的案卷又翻了一遍道。

        答案实在是不言而明。最希望余陡章无罪释放之人是余伏池。他为了救儿子，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会想出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不足为奇。

        “可是现在仅有猜测，我们并没有证据。”元礼实事求是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公堂之上乘胜追击逼问小西，问出是谁在指使他‘投案自首’顶罪？以便堂而皇之把嫌疑转向余伏池。”黑白目光炯炯看着元礼。

        “我不用问，我知道答案。”

        元礼当然不用问，他早就知道在公堂之上咄咄逼人的黑白讼师，内心其实比棉花还颗柔软。

        一直小心翼翼只为活着的小西，却突然义无反顾将自己置于死地，想必不是为了金钱之利。因为一个将活着视为最高目标的人，为一点金钱诱惑出卖生命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那么，他必定受到其它威胁，让他意识到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兴许有他想保护的人或事。

        黑白实在不忍心在公堂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剖析真相，让一个少年伤疤累累背上骂名。她也担心自己的步步紧逼，会让幕后之人贸然对小西想保护的人或事下手。

        “破解案件，并不只有当堂讯问一种方式。给我点时间，待我把所有事情理一理，再决定下一步的如何调查。”

        黑白只是需要一点的时间理清头绪，但小西并没有给黑白这个时间。

        被关进牢房的当天夜里，小西服毒自尽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黑白正准备就寝。犹如被一盆冰冷刺骨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整个人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奔出房门飞身上马冲出长公主府直奔西城区衙门。

        她把小西关进牢房，其实是出于对他的一种保护，想让他暂离幕后黑手的控制和威胁，等她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后，再把他放出来。

        可是没想到，她还是没能救下他。

        有些人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少年脸色苍白卷缩在牢房的一个小小角落，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走得安详而悄无声息，正如他一直悄无声息活在这世间一般。不远处，牢房简陋的床铺和被褥依旧整整齐齐叠放着，丝毫没有凌乱。直到死，这个少年都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约束着自己的举止，不敢给别人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黑白的心，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敲了一番地钝痛，她蹲在小西跟前，泪水无声流了下来。

        二十五年来，她一直在排除万难如临深渊地活着，没有人比同病相怜的她更能懂得小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活着的艰辛和努力。像她和小西这样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运气。

        黑白的身体止不住地晃了晃，元礼急忙上前两步扶住她。

        “有人潜进牢房，给小西送来了毒药，毒药同时送给了易掌柜等人。我们晚了一步，只来得及阻止易掌柜等人服下毒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虽然我们第一时间请来了大夫，但依然没能救回小西。”

        “潜进之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

        “带我去见她。”黑白从后槽牙边蹦出几个字。

        潜进牢房之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瘦汉子，中等身材，方脸，身着一身夜行衣。此人被抓后没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一脸的视死如归泰然自若坐在审讯室里，不像是非法潜入牢房害人性命，倒像匡扶正义不慎落入匪窝的江湖好汉。

        见到他之前，黑白怒不可遏想先掐死他，然后抽皮剥筋。此刻见了他那副模样，黑白气极反笑，看都没看他一眼，兀自坐在案前开始伏笔写作。

        “姓名？”

        精瘦汉子沉默。

        “张三？不喜欢？李四？也不喜欢？那就王八蛋吧。”黑白说完，自己在纸上把答案写下来。

        “年龄？”

        “无所谓了，反正也要死了。”黑白以看一个死人的语气道。

        “潜入牢房所为何事？”

        “给石小西等人送毒药，逼迫他们自杀。成功导致石小西身亡，其他人幸免于难。”

        “受何人指使？”

        “朝中某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为何要逼迫石小西等人自杀？

        “杀人灭口。

        “为何要灭口？

        “避免大人策划石小西等人虚构毒害老虎造成朱算及死亡一事东窗事发。”

        “大人为何要无中生有虚构这个事情？”

        “为了开释余陡章，让他无罪释放。”

        “这么说来，朱算及一死确实与余陡章有关？所以大人才会费尽心思玩这种无中生有的把戏？”

        “应该是吧。”

        精瘦汉子目瞪口呆看着黑白自问自答，行云流水般在案卷上一丝不苟把问答记录了下来。

        “好，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一定会全力保护的你的安全，确保你不会被大人的暗箭所伤。”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哦，张贴公告，对你积极配合广而告之，对你进行大力的言语褒奖？没问题，王八蛋。”

        黑白恨恨把‘王八蛋’三字说完，把写好的案卷卷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刻审讯室无风，但精瘦汉子快风中凌乱了。自被捕开始，他已经做好了面对刑讯逼讯的准备，打定主意咬紧牙关，咬定青山不放松。可不曾是，刑讯逼讯根本不存在，人家自问自答自比自划就把讯问过程走完了，完全没他什么事。

        “把易掌柜等人关押到一个更安全隐秘的地方，放出消息，就说潜入牢房的人已经被捕，供出了他受某个位高权重的大人指使，前来杀人灭口。”黑白把自己方才写的案卷卷成一团塞到元礼怀里，“把这个放在衙门某个一般人不能轻易但不也太难找到的地方。”

        “你是怀疑这里有奸细？”元礼目光一凝，道。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也是为了故弄玄虚。易掌柜等人还活着，幕后之人全体灭口计划败露，送毒之人又被捕了，那位大人听到消息一定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我会派老梁盯着余伏池，看看他下一步会搞出什么名堂。”黑白说到此处，悲从心起又自责起来，“我应该早点派人去盯着余伏池，说不定，可以救小西一命。”

        “没有人可以提前预知未来，你不必过于自责。”元礼宽慰道。

        元礼宽慰黑白不用自责，自己却自责起来。西城区区衙只是一个基层衙门，平时大都是处理百姓鸡毛蒜皮的纠纷，大要案并不多，关押的犯人也不多。自设立起来，也没有发生过劫狱逃狱或外人潜入之事，这让区衙上上下下思想或多或少都松懈了下来，为送毒人潜入提供的机会。事发之时，元礼虽然并不在场，但作为负责牢房总管事务的领导者，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小西已离去，唯有将凶手绳之以法，才能告慰小西在天之灵。他第一时间向廖启天自请停薪降职，立下军令状一定会查明此事。

        元礼脑海里闪现少年的音容笑貌，缓缓道。

        “我与小西并不熟悉，小仙却与他十分熟识。小仙跟我说，小西是早产儿，不到七个月就出生了。刚出生的时候，身材只有正常婴儿一般大小。谁都说养不活，养活了也是废物，连大夫都建议石先生和石夫人放弃。石先生准备听从大夫的建议，石夫人却不愿放弃，她抱着襁褓中的小西辗转齐国多地求医，总算让小西活了下来。但从此小西需时时刻刻与药香为伴，喝的药比喝的奶还多。身子骨极弱，一场普通的伤寒，都可以要了他的命。他还有一种怪病，身体一旦出血，即使是非常细微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要费极大的功夫，才能把血止住。因此，他不能肆意玩耍。在别的小男孩上树掏鸟蛋，下河捉虾的年纪，他只能呆坐在家里。他没有海阔天空天高海阔纵横天地间的童年，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浓缩在房间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长大了以后，身子骨依然弱着，依然流不得一丁点血。所以他一直深居简出，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所有的热闹和喧嚣敬而远之。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年轻人的莽撞、激情、甚至活力。有些邻居会笑话他二十岁的年纪，活出八十岁的沧桑。殊不知，他不过是想减少一切风险，努力活着而已。”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轻易放弃自己孩子，黑白从石夫人的身上，看到长公主写着‘我永远是你最坚强的依靠’的脸庞。

        诞生不被世人所欢喜期待，至亲的父亲撒手不管，只有坚毅的母亲不离不弃地保住他一条命。可即使历尽千辛获得生存在这个世间的权利，岁月对他来说也不是从此太平安康。他每一天都要倾尽全力，才能确保今天不是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天。

        黑白从少年的身上，清晰看到了自己影子。

        黑白深以为憾，她们本可以成为好友，可她居然等到少年离世后，才通过他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他如履薄冰的人生。

        留恋世间的少年，却在此时毅然决然吃下毒药。他可曾有过不舍，有过留恋，有过悲痛，有割舍不下的人或事？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告别这个一直不愿离开的世界？他可有什么言语和情绪，要向谁表达。

        对于这个不曾对他温柔以待的世界，他是否充满怨恨、愤怒、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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