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日里清晨居然下了雪,窗外灰蒙蒙一片,盖在院外的竹叶上,雪化的时候从枝头落下来,引得扫雪丫鬟们一阵抱怨。

        她清晨梳洗时,流光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小声说,“姑娘好像长高了些。怕要新裁衣服。”

        清宁比了比自己,这个岁数的少年少女长得最快,她衣服袖子果真短了一截。只是家里一年只有四套,韫娘不允许她浪费,所以只能拿施云台送来的衣服暂时充数。

        说完,流光又小声说,“还漂亮了些,真漂亮。”

        她说话的时候就盯着清宁那双眼睛看。

        清宁朝她笑,“是真的吗?”

        流光脸有些红了。

        要她说,其实她家小姐全天下最漂亮,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师悦,天下第一才女崔凤锦都比不上。虽然没长成,但偶尔的一颦一笑也足够惊心动魄。可流光知道时下人最爱女子清雅,不喜艳丽,所以时常也会特意在她眼角眉梢处勾勒一两笔,遮掩住那般探在墙头跃跃欲试的春色。

        清宁没注意听流光的话,反倒想起上辈子。上辈子她从不知自己容貌如何,直到某日,施云台叫住她。

        他含笑问,“你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

        清宁茫然地问,“是什么?”

        手指很凉,点在眼角,睫毛在掌心划过,像蝴蝶的翅膀。

        “你的眼睛有些像赵姬。”施云台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愉悦。

        赵姬便是导致前朝灭亡的妖姬,总和谢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年赵姬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巧合之下被谢家家主收为义妹。一日赵姬在兄长为她建造的高楼上跳舞,被末帝看见,强取豪夺收入宫。赵姬不堪受辱,入宫后对末帝使尽手段,最终使得一代王朝倾覆,但也名垂野史。

        清宁揣着心事沉沉睡了。等到次日清晨丫鬟为她涂唇时清宁看见镜子的自己,才恍然发现这张有谢氏血统的脸有多么美丽。雪白的肌肤,似笑非笑的眼睛,她若笑一笑,恐怕天下男人都得为她神魂颠倒。

        从前她是个傀儡,是深闺女子,是棋手的棋子,是对爱人苦苦求而不得的怨妇,她却不知自己有多么蛊惑人心的皮囊。三月春娇七月莲,她若不好好利用这张皮囊,就总觉得不会甘心。

        清宁刚换上衣服就听流光道大姑娘昨日夜里回来了,引得老太太好一阵怜惜。

        她想了想,让流光替她把头上珠玉簪子换成普通的碧玉簪,衣服却换成略微正式的深衣长裾。

        铜镜里倒映出的少女又熟悉又陌生,上辈子的这一年她还年少,不爱施粉黛,常抱怨胭脂浓艳,污了她颜色。家里人也宠溺,顺着她心意,从不说她一声不好。

        但其实谁都知道她被宠坏了,被养成既没脑子也没才华的傻瓜。

        思忖着却已经到了老太太的正屋,屋里坐着太太和众位姑娘,但最显眼的还是果真看见亭亭站在老太太身边的谢玉瑛,她微蹙着眉毛,一身浅色的大袖衫裙,腰上垂着叮当作响的璎珞。

        大部分世家女都爱穿浅淡雅的衣裙,唯独谢玉瑛能把这样的衣服穿出这般气质。

        姑娘们进门时老太太正拉着谢玉瑛唠叨,说她脸色苍白又说她瘦了,要让医官被她把把脉。

        谢玉瑛温和又冷淡地谢了老太太的好意。

        清宁正巧跨过门槛,谢玉瑛抬头,二人对视一眼,谢玉瑛淡淡看她,又很快把视线移开。

        老太太招手让清宁过来道,“清丫头,你也好久不见大姐了,我记得你们姊妹俩以前关系最好,现在难得见面也该好好聚聚。”

        清宁知道这是老太太好心。谢玉瑛当年不满岁就上山带发修行,每年在山下待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与家姐妹都不亲近,这样说不过为了给她面子罢了。

        但实际上,清宁爱骑马打猎,一点都不喜欢读书,也和谢玉瑛玩不到一块儿去,总不能让她和大姑娘这等仙女一样的人讨论那些乱七糟的话本、说哪家郎君容貌美丽、举止可爱吧?

        幸好有大夫人在一旁打圆场,“瑛娘好容易下一次山,这次时间又短,总得和姐妹们都聚一聚,不如开场赏花宴,如此也不耽搁时间了。”

        姐妹们纷纷高兴应了,大姑娘身边的丫鬟春桃就把一个盒子捧出来,盒子掀开来一看,里面装了满满的花儿,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花全是用轻纱堆的,样子栩栩如生,只是比真花更艳丽一些。

        连老太太都忍不住捡起来看了几眼,夸赞道,“这花儿做得精致,正衬你们年轻姑娘。”

        大姑娘就笑着道,“是北方送来的,说这些日子正时兴这个,我想着也戴不完,就送来给大家分一分。”

        姑娘们在深闺里无聊的时候什么都要比,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穿着打扮,大姑娘因为有大夫人撑腰,在淑女堆里算最体面的,还常把一些多出来的东西给姐妹们分一分。

        她率先给清宁挑,清宁就懒洋洋勾了一朵大红的,又选了一朵粉红的,谢玉珠在旁边说,“就知道你喜欢这些大红大紫的,也不嫌俗气。”

        清宁把花放在手里,又插了一支在老太太发髻上,对着谢玉珠道,“家里又不是那小门小户的,穿艳丽些又如何?干什么做出小家子气,你看这正红色就正配外婆。”

        上年纪的人就喜欢喜庆的颜色,老太太闻言十分赞成,对谢玉珠道,“你们年轻人就要趁着现在年纪小多穿些鲜嫩的衣服。”

        这话像在针对谢玉珠,她每天不是穿白色就是穿灰色,家里人觉得这些颜色晦气,连大太太也说过她一次,可惜她丝毫没听进耳朵里。

        谢玉珠咬着嘴唇道,“雪月同一色,这本就是贞洁不屈的寓意。”

        老太太叹气,“我做什么要你们当贞洁烈女?”

        清宁差点笑出声。

        老太太是谢老太公的原配,也是一位十分普通的乡野妇人,能教养出三位出色的儿子可见一斑。

        但她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妇人,不然也不能以一介寒门身份在谢家夫人的位置上牢牢坐几十年。

        如此过了片刻众人才渐渐散去,清宁走在最后,本准备外出,走到半路却见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坐着个穿白色裙子的少女,头发挽成丫髻,一幅愁苦的样子。因为刚落了水,又有些害风寒,此时她脸色有些憔悴。

        清宁躲避不及,和她正巧撞上,不得不开口喊了一声“二姐姐。”

        谢玉珠半垂着睫毛看一本书,闻言头也不抬,问她道,“你去哪儿呢?”

        清宁身上换上一身宝蓝色男子衫袍,头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俊秀的眉目。她们这些世家女为了出行方便常做这种打扮,在谢玉珠嘴里就好像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

        清宁想起上辈子的谢玉珠,又和这辈子青涩许多的她对比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天气不错,正好趁着这机会外出逛逛。”

        谢玉珠的母亲是谢思霄的妾,也是大夫人的远房表妹,从身份上来说不算太差,而清宁不过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两人照理来说竿子打不着边的关系。然而当初谢玉珠生母去世后就在韫娘这里寄养过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两人便结下梁子。

        谢玉珠哼了一声,“日日就往外走,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

        谢玉珠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才学,谢玉瑛能七步成诗,谢玉珠虽然做不到,但琴棋书画也是同辈人的佼佼者,只是在谢玉瑛光芒之下不大明显罢了。

        而清宁恰恰与她相反,明明是才女谢韫娘亲女,却只读过几本闲书。

        谢玉珠知道她这个缺点,每次吵架就往这地方戳,清宁以前有些冲动,听见一次气一次。

        不过清宁到底比以前多活了十几年,很沉得住气,闻言不耐烦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谢玉珠看着她,“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诗词,用你的马做赌注。”

        看样子还是眼馋那匹马。

        清宁看她跟看傻瓜一样,“必输的赌注我干嘛要答应?”

        谢玉珠没想到她这么坦诚,顿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输了就把我的马给你。”

        清宁听完这才来了兴趣。

        要知道谢玉珠那匹马好歹也是良驹,而且能从她手里赢走东西也值得高兴了。

        清宁就抱着手臂道,“可以,你说。”

        谢玉珠指着亭外的梅花说,“以梅作诗,谁先做出来就胜了。”

        清宁猜测她早就在心里打过腹稿,说不定还在心里反复琢磨好久。不过她此时不想露怯,于是点头应了。

        谢玉珠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没多想,提笔就在纸上做起来。

        清宁看着她动作,笑了笑,忽然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放在纸上,抖落花瓣,手一抹,就是一副花瓣落下人在河边垂钓的寒梅图。

        谢玉珠刚要写完最后一个字,看这图讶然道,“你什么意思?”

        清宁十分温和地说,“以‘梅’作‘诗’,用的是不是梅,作的画是不是可以成诗?”

        不等对方反应,她又道,“所以你输了。”

        然而等到下午,她再去马厩就看见小厮无措地看她。

        清宁看了一眼马厩,发现枣红色的小马没有在平常的位置。

        说起来这匹马得来还有几分渊源。

        清宁和谢玉珠年纪差不多大,谢思霄记得这事,于是特意带回来几匹小马。这马谢思霄说先让清宁挑的,清宁一眼就看上绿耳,但她不知谢玉珠和她眼光相似,也极其喜欢绿耳。

        最后绿耳被谢思霄送到清宁手里,据说谢玉珠因为这件事怄得几日都吃不下饭。

        只可惜这匹马在她入宫被作为礼物送给施家作为年礼,后来又因故遗落,但现在还是她的爱宠。

        清宁不见平常爱骑的小马,眉毛就皱起来,小厮仓促地跪地解释道,

        “小姐让人把那马牵走了,奴不敢阻拦,姑娘饶命。”

        谢家的女孩们都被叫做“姑娘”,小姐只有一人,就是她那和离的母亲谢韫娘。

        清宁笑了一声道,“你是替我养马的人,该听我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小厮在这母女之间十分为难,唯恐惹祸上身遭殃,再不敢辩解了,只能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流光看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要去找夫人吗?”

        清宁冷笑道,“不去。”

        她脑子里那个怪东西幸灾乐祸道,“叫你不听我话,现在吃亏不是活该?要我说,你就该好好整治你妹子。”

        清宁不耐烦喊了声闭嘴,流光却以为在说自己,不敢说话了。

        清宁在三岁那年跟着韫娘回到谢家,回谢家后刚开始日子过得不太好,韫娘是千娇万宠的姑娘,在闺房时学的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既不会管人也不会管钱,归家后每日里就在房里以泪洗面。

        下人看她好欺负,总是克扣清宁吃穿,还是舅舅谢思霄发现才避免清宁被虐待的命运。

        所以清宁一开始就和韫娘不太亲近,反而更喜欢作为大舅的谢思霄。

        下人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平日多话的若月才不平道,

        “小姐又头脑不清楚了,您是她亲女儿,玉珠小姐不过在她膝下养过三四年,谁做母亲的不是偏宠自己女儿?”

        清宁冷笑一声,“说不定我不是她亲女儿呢?”

        这话若月不敢接,差点吓得跪倒在地。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了谢玉珠所住的揽春院。

        揽春院里种着些春日才开放的迎春花、报春花、玉兰花和桃花,这倒不是谢二姑娘的兴趣,而是院子修建时种下的,如今在冬日,这些花没有开放,揽春院显得萧索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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