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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乘风转舵


熟悉的清都茶坊,熟悉的天字伍号雅间,甚至连小二都是同一个,一头雾水地上了茶,又一头雾水地下去了。

        沈遥坐在桌前,和对面两个晏家人面面相觑。

        怀文书坊的幕后主人看起来十分年轻,面上时时带笑,全然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几句话下来,却不难觉出此人精明干练的内里。

        比晏书迟那个呆瓜聪明多了。

        她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晏文回正说完初步构想,也停了停,端起茶润润嗓子,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晏书迟坐在一旁,神色端正,一言不发,看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如果不看他已经放空的眼睛的话。

        哼,现在不是你蹲在书院门口拉着我一定要来见一面的时候了。

        沈遥撇撇嘴,又不动声色地瞪了那神游天外的人一眼,才收回视线,看向还在等着她回复的晏文回。

        “晏坊主,你说要改编成带曲子的台戏,这个台戏,难道是杂剧的意思?”她问。

        瓦舍里的杂剧,也会以人饰演故事,但并不是全部。一般先是表演一段日常熟事作为引子,再有故事或者舞蹈,最后又到杂技,都是些活泼滑稽的表演。晏文回这一段话下来,听着有些像杂剧里中间的那一部分。

        “是,也不是,”果然,晏书迟道,“杂剧里的故事都是以调笑为主,也从没人细究。但我所要做的台戏,是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说完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这个曲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的书里可没有人唱曲子。”

        “沈娘子常听说书,当然知道曲子是怎么回事。”晏文回笑眯眯道,朝下方的大堂望了一眼。

        中央圆台上,手执折扇的说话坐在正中,身旁围坐着几位乐师,或怀抱琵琶,或素手拨弦,正随着情节弹奏曲音。而说话讲到紧要之处,更会和着曲调唱出一段诗词,惹得台下一阵叫好。

        “你的意思是,你说的这个叫曲戏的东西,也会像说话一样,在故事里插入曲子?”沈遥道:“可是既是叫人饰演故事,那就是像我们寻常一样对话了。说着说着就唱起来,难道不是很奇怪?”

        “说话能在一段话中突然唱起来,曲戏当然也不会奇怪,”晏文回道,“话本里有写景,写心,写情,单纯的对话能展现多少这些内容?这就是曲子的作用了。只要词写得好,贴合故事,再有相契的曲子——那便定能如说话一般,叫人更能感受到故事的发展。”

        “毕竟,纸上看书,和人物饰演出来,总是不一样的。”他道。

        沈遥听到“相契的曲子”,面上不动,心里先矮了一截——作曲子,她这辈子是作不出一首能听的曲子了,再听得下一句,不由也同意起来。

        似他们这种以字词讲述故事的,一向对载体的不同更为敏感。便是说话,都与看话本十分不同,更不用说是许多人一同演绎的台戏了。

        她便清清嗓子,淡淡地说:“如此,那我便先给你一个故事的机会,若这种台戏真能做得好,《酆都遗事》的所有传奇,就都许怀文书坊改编。”

        晏文回闻言,面上便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来。

        他笑吟吟道:“自然是当先试做一场,再说其他。不过,沈娘子若不放心,也可参与进来,日后的选角全凭沈娘子定夺。还有用来唱曲子的词——我想,也没有人能比得上玉京客的文采了?”

        沈遥被他一张大饼吹得十分神往,醺醺然一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活儿,迫不及待道:“那晏坊主想选哪个故事?”

        晏文回道:“《蜉蝣记》新出,正好借一阵东风,怎么样?”

        《蜉蝣记》,沈遥回忆了一下这卷的情节,觉得没什么问题,正想点头,孰料晏书迟冷不丁道:“不行!”

        沈遥:?

        这人之前一直神游,现在竟还敢叫起板来了!

        她眯起眼,正打算好好跟他商讨一番,晏书迟又抢先道:“《蜉蝣记》尚有需斟酌之处,不若选《落九天》,这是《酆都遗事》的第一个故事,到现在仍有很多人喜欢。”

        沈遥一愣,晏文回沉吟片刻,也赞同地颔首:“《落九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同晏书迟一道看向沈遥,等待她的决定。

        被晏家人四只眼睛直直盯着,沈遥心里嘀咕一句,到底点了头:“那便《落九天》罢。”

        定了故事,剩下的就是细则了。要写词曲,需得先将故事分定好,确定有几幕戏,每幕情节包含哪些、如何表现。这不在沈遥的范围,只随口问:“台本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晏文回转眼一看,晏书迟不假思索地道:“下一旬。”

        沈遥:?

        “等等,”她不敢相信地问,“意思是,台本你来写?”

        “不错,除了台本,有一部分曲子也由他作,”晏文回笑眯眯道,“沈娘子不晓得罢,我三弟颇擅音律,八音之器,没有他不会的。”

        晏书迟矜持地喝了一口茶。

        沈遥:……

        晏呆瓜竟然通音律,怎么回事,感觉更看不顺眼了。

        ……不对,等等,意思就是说,台戏的台本和曲子会是白雪歌亲自写的!

        这是什么美梦!

        她恍恍惚惚地纠结了一阵,就听见晏文回问:“沈娘子是想听曲填词,还是先写好词,再据此作曲?”

        沈遥:……

        她清清嗓子,沉稳地说:“还是听曲填词罢。”

        要改编台戏,自然不是随便说两句便能做成。从台本的修改到写定,角色的选择,排练,乃至最后正式搬上勾栏,有一大摊子杂事在前头等着。

        沈遥既已决定参与进来,那日后就不可避免地需得时时跟进,察看进度了。回到家中,踌躇了半晌,到底先偷偷和裴秀漏了底。

        “和怀文书坊的合作?”裴秀听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沈遥挠挠脸,知道到底瞒不过,又把端午那一日的前因后果说了。

        裴秀到底比崔道蔚靠谱些,闻言只撑着头默默笑了半刻,才缓着气说:“阿遥,你不会要连书也不看了罢?”

        沈遥:……

        怎么靠不靠谱都要问这问题!

        她嘴硬道:“看,当然要看。晏书迟是晏书迟,《探疑录》是《探疑录》,我喜欢《探疑录》和晏书迟又没有什么干系。”

        “嗯嗯,没有关系,”裴秀点着头,又道,“所以这次可就是玉京客和白雪歌合力做出的台戏了。”

        是呢,还有白雪歌特意作的曲子。沈遥纠结又期待地美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阿娘,我是想说,万一日后我得去和怀文书坊商量细节……”

        写曲词需得时有沟通,沈遥去晏家,或是晏书迟来沈家,都不太像样。晏文回说他在城中有一座别院,可能会选那里作为排练之所,如果最终决定去那里见面,总得叫裴秀和沈未知道。

        裴秀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方道:“此事我会和你阿爹商量一下,看有什么更合适的法子。”她瞧见沈遥巴巴的眼神,笑道:“放心,总不会说什么不许抛头露面的话,你想做什么都行。”

        沈遥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蹭过去挨着裴秀,软软道:“我知道,阿娘和阿爹只要我开心就好。”

        裴秀轻道:“那你现在开心么?”

        她闻言抬起头来,认真地望进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笃定地说:“开心。”

        裴秀亦回望着她,良久,含笑轻轻揉了揉她发髻。

        沈遥坐上榻,看女使一一吹熄了屋中烛火,只余一盏遥遥点在屋角,朝她道:“女郎,仆就在偏房。”

        她点点头,女使便掩门出去,屋中安静下来。

        她在这一室静谧中坐了片刻,才探身去摸床头,找了一会儿,从暗格中摸出一角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个络子,经年过去,丝线都已褪色,握在手中时,轻软得好似下一刻便会断裂。

        像那人细瘦的手指。

        她握着那络子,借着昏黄的烛光,轻轻摩挲过它的纹路。

        她记得拿到络子的那一天,也记得那人对她说了怎样的话。她的记性一向很好。

        一生如意,平安喜乐。

        她说这是她对她唯一的祈望。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深夜,江南潮湿的小宅中,女人揽着她,轻轻地说:“不怕,听完故事,雷公便走了……今日说什么呢?柳生分水下洞庭,怎么样?”

        可是此刻静寂无声。夏日安静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雷,只有轻风悄悄穿过屋中,拂过面颊。像那人轻柔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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