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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


陈丘生心里发闷,他习惯生气时叹气以保持冷静,等压抑住情绪后才说:“圣旨为主,我等皆听从陛下安排便是。我避嫌,外头百姓都能理解,传出去也不会信口开河,你放心吧。”

    陈金裘见他这般推诿的态度,知道他是百般不愿出去的。自从顾遥知当上烟州牧后,他与陈丘生一里一外齐心为民,大坝、港口、茶田改稻田,这些举措都令百姓叹服信任。

    可现下自己要审理顾遥知,对于陈丘生和烟州百姓而言,都是秋后算账的恶行。若是今天陈丘生坐在陪审的位置上,也会被百姓唾弃,说他是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但陈金裘有自己难言的理由。

    “大哥。”陈金裘平心静气地看着陈丘生,“还请恕小弟妄言。”

    陈丘生盯着窗外的池塘,那池水里的白莲半开,美中不足。

    他望着白莲惆然地说:“但说无妨。”

    “陈氏是律法世家,父亲在时也教以我等‘律法当先,万难历行。’”陈金裘温和地说,“父亲早去,你又少年当家。陈氏族长是你刑狱之主也是你。你的一言一行于内于外都被人看在眼里,切不可我行我素。”

    陈丘生垂下眼帘,低迷地说:“我将刑狱托付给你,你便是刑狱之主,我……累了。”

    这一声‘累’像是吐出了多年的心声,也令陈丘生疲倦的模样落在陈金裘眼中。

    他明白陈丘生的累,但不理解,陈榆晚去世那年陈丘生还是个懵懂的学子,从一介俊俏的少年郎到三十白头翁,他肩上的重担难以令人想象其中的艰难。

    他是真的累了,无论是躯体还是内心,都累得如同黄昏暮年的老人,沧桑地叫人触目惊心。

    “小弟掌管刑狱不久。”陈金裘说完这句沉寂下来,他摆了袖才继续说,“宗卷案事多不胜数,累的头昏眼花时才体会大哥初掌刑狱的难处。唉。”他长长一叹,“这一句‘活阎罗’顶在脑袋是什么滋味,我累了好久才懂。”他注视着陈丘生缓缓地说,“大哥,辛苦了。”

    陈丘生浑身轻抖,他怔了好久才转过来,望着陈金裘默然无言。

    “大哥的苦小弟如今懂了。”陈金裘站起来走出门,他在台阶上驻足,叹着长气说,“不去就不去。大哥稍候,小弟去去边回。”

    陈金裘迈出几步时,后头传来陈丘生的声音。

    “金裘。”陈丘生站在台阶上神情惆怅,他哑声说,“我与你一道去吧。”

    陈金裘背对着他颔首,随即迈开步子,径直朝大堂的方向去了。

    陈丘生迈下台阶时望了眼那池里的白莲,随即深深吸气,渡上了长廊。

    ……

    大堂死寂。

    左右的兵曹都坐立不安地注视着陈金裘,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公堂,沉稳地坐定在主审的位置上。

    围聚在府邸门口的百姓翘首张望,望着陈金裘的目光里闪烁着不贫的怨意。

    而当陈丘生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像是撕毁了陈丘生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复现当初的那份冷漠。

    “现下审理崇武年顾再青贪渎一案。”陈金裘翻开卷宗审视,“顾再青被判斩首之刑,其九族连诛,家产抄没。但其后嗣尚存,而今日审理便是要辨别,烟州牧顾遥知的真实身份。来人,带顾遥知。”

    百姓议论纷纷,兵曹手足无措地左右环视,半晌都没见人或是听到枷锁声。

    陈丘生垂落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嘶哑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清。

    “他走了……是我放走了他……”

    陈丘生明白自己背弃了律法的根本,身为陈氏长子,司职廷尉正,又任陈氏族长,遵守并且维护律法是他毕生的使命。

    可他放走了顾遥知也违背了律法,他曾在陈榆晚的榻前叩首发誓,一定会维系律法,而就是那一句话,令陈榆晚苦苦撑住的气彻底松口。

    他是罪人。

    他明白,他是千古罪人,陈氏先祖的心血毁于一旦,声誉势必扫地无颜。只要顾遥知今日不出现在公堂上,严明的郑国律法就会出现一道无法修补的缺口。而正是这道缺口,将为郑国的未来带来难以相信的伤疤。

    他是罪人。

    他嘶哑地告诉自己,只要顾遥知不出现……

    他就是罪人。

    此时的天空突然响起雷鸣,乌云里涌动的雷芒在闪烁,低沉的咆哮令所有人的心情愈发沉重。

    陈丘生缓缓握住颤抖不止的双手,在兵曹徘徊地询问声中,他企图止住这种来自灵魂深处不安的颤栗。

    陈金裘望向左右,奔走的兵曹如释重负地告诉他:“大人,顾遥知不见了,他的房间里没人,守城的甲士也回报不曾见其出城,大人……兴许人已经逃了。”

    百姓听到这话都从恐慌中放下心来,这是他们最想听到的。

    陈金裘似有所感地看向沉默的陈丘生,旋即一拍惊堂木,在脆响声里说:“立刻去找,势必将他带来!”

    兵曹抱拳应答,可当他转身朝大堂外走去时,面色陡变煞白地愣住了。

    百姓们从兵曹陡变的目光里侧头看向身后,旋即齐齐都愣在了当场。

    那游子衫终年不消的泥点是最显眼的标志,如若不是仔细看这人,他仿佛就真的像是挤在人群中凑热闹的。

    “顾、顾州牧!”

    百姓中有人惊呼,所有人注视着顾遥知都惊呆了。

    他来做什么?他不知道这场野蛮的审判是要夺他的命吗?

    在无数沉默的疑问里,天空忽地接连响起几声雷鸣。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顾遥知额前的发落着几滴雨珠,头顶在顷刻间像是盖上一层莹润的盖头。

    他先是遥遥揖礼,朗声说:“烟州牧顾遥知,前来受审。”

    他的身影落在陈丘生的眸里,陈丘生震惊地瞪大双眼,双手握的越紧就抖的越厉害!

    他来做什么!

    在无数道突然粗重的呼吸声中,顾遥知一步一步向前,可他身侧的百姓迅疾地探手拉住了他!

    “顾州牧不能去呀!”

    “是呀顾州牧,你快走吧!”

    “我们护着你,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顾遥知目光柔和地环视左右,他从容地说:“诸位好意顾遥知心领。可郑国律法不可违背,郑国之民绝不逃匿。”

    人群中有学子当即扯住了顾遥知的袖袍,他激动地说:“过去江州牧就上了这公堂,他认了罪,我等皆痛心疾首!大人,烟州而今如此盛景皆因为你善待我等,更尽心竭力为烟州谋福!我们不忍,大人!求你走吧,学生、学生给你跪下了!”

    学子当先噗通地一声跪了下去,周围的百姓也都悲然地齐齐跪下去!

    顾遥知俯视着学子,又环视满地跪着的百姓,他劝诫地说:“学海无涯,你在书院里苦读圣贤,应知晓先贤经典中曾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男儿,当跪父母、天地。经典再言‘勿以恶小而为之。’你领众跪我,便是害我。”

    学子拽紧他的袖袍激动地反驳:“学生苦读圣贤经典,是学为人之道,存世之道,人若无道愧对良心!而今学生知大人为好官,此便是常言道之父母官!大人为民为国殚精竭虑,学生跪父母是天道,跪大人亦是,此举无愧良心!”

    顾遥知托住他的双手,说:“为人存世,无忧存心便是安。我若无害民,那也是问心无愧。无罪,此公堂我踏之无忧,出的自然。你快些起来。”

    学生被他辩驳的无言,他只好挣扎着站起来,但面色仍旧泛着苦涩。

    顾遥知劝慰着百姓起身,百姓们都哽咽地让开了道路。

    顾遥知再复步伐,这幅姿态落在陈丘生眼中,令他想起了过去在崇都与顾遥知同窗的日子。

    当时的他也是这样,处变不惊,坦然从容,像是俗尘里最不起眼的云游客,可那神情却令人在回眸注视间,品出了惊艳四方的魅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没变过。

    顾遥知走上台阶,正色地抬袍跪下,他平静地揖礼说:“顾遥知,拜见廷尉右监。”

    他看向双眸颤栗的陈丘生,嘴角忽地勾勒起那夜在城墙上才有的温柔笑意,随即平静地说:“拜见廷尉正。”

    书屋窗外的池塘被细雨拍打溅起水花,那半开的莲蕊里挂着不坠的雨珠。而倒映的雨珠里,阴沉的天和坦荡的白莲对峙了许久……

    雷声隆隆,雨珠落下,白莲纯洁无瑕。

    花开了。

    ……

    “崇武年,门州州牧顾再青,私贩盐铁,收粮抬价。致使门、烟两地粮价飞涨,盐铁更是远贩大漠外寇之手。此举也令边塞将士苦战连连,北地战火久久不止。”

    陈金裘咏诵宗卷,目光凝重沉着。这宗卷上的字迹是陈榆晚亲手撰写,字字笔迹都在昭示顾再青的罪行。笔迹沉稳,用力苍劲,体现出陈榆晚为人一贯清正严明的形象。

    “得圣上慧眼纠察,体恤民情。既令刑狱兵曹远赴门州缉拿,顾再青一家尽数归案。其后细查账本,寻丝抽线,一概与顾再青勾结贪官污吏、奸恶商贾等其后一一收押。陛下圣断,其罪,株连九族,家产抄没,封府以毕。”陈金裘念完合上宗卷,随之又打开一本,“烟州牧顾遥知。”

    顾遥知挺直身躯抬头,朗声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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