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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枝(2)


“石丹心老爷子。”梁封侯用嫌弃的眼神看他,“你不在的时候,老爷子比你可深谋远虑多了。没你在军务照样处理,另外我还想叮嘱你一句,跑马除非马跑死了,不然千万别停,这一停呀,耽误的可是兄弟们笑话皇帝的大事。”

    甲士们因为这句调侃从而发笑,可刘朔云和梁封侯相处了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小九九的鬼把戏,面冷心热的装恶人。

    “我不能走。大战在即,后方交托给石丹心老爷子甚是不妥。”刘朔云倔强地将军旗塞进梁封侯的甲胄里,“他老人家年迈体弱,你好意思让他来主持大局?你是满红关大将,要去,你去!我不去。”

    梁封侯环视一众甲士,朝他们投去一个顽皮的眼神。

    “那明天打仗谁指挥调度?你吗?”梁封侯拇指轻推着刀柄,“我记得某人以前说,用笔如刀能戳死人,你莫不是明天要带笔上阵,替我们把那些恶魔活活戳死?”

    甲士们顿时乐的大笑起来,刘朔云面色也紧跟着越来越难看。

    “明日让宏放指挥,我在后头处理后勤也能守住十天半月。”刘朔云生了气,语调里没了客气,“你跑马比我快,官职比我大,到了陛下那也有面子。”

    “哟,生气啦?”梁封侯弯着腰打量刘朔云的表情,他回味着那表情微微一笑,“我去就我去喽,十天半月也够我去崇都烟云阁住上三五天,好好耍耍那些美娇娘,让她们下回见了边塞的男人呀,都说‘要嫁就嫁满红郎!’”

    甲士们更乐了,不少人疲倦的面容都松弛开轻松的笑意,纷纷看向梁封侯。

    “你!”刘朔云气的不在多言,他转身疾步下城墙阶梯,口中大骂,“不识好歹!”

    “跟个姑娘似的,气了就知道跑。”梁封侯打趣地高声吆喝,“诶,要不要顺便给你带盒胭脂呀?”

    甲士们都乐地笑趴在城头,有人还调侃‘将军怎可如此调戏咱们尉史大人,他人不错!’

    众人津津乐道地点头称是,梁封侯却越说越起劲,接连数落刘朔云娘里娘气。

    众人聊了片刻的天,梁封侯这才随意地说:“这朔云呀,就是禁不起激。得了,我得去哄哄,不然晚上怕是要气我一夜。”

    众人皆连连摆手,赶忙让他去劝人。

    梁封侯笑呵呵地下了城墙,可等走进旋廊沿着台阶渡过通道,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火光下渐渐变作淡漠。

    书房的烛火摇曳,隔着朦胧的纸窗镂空,他看到刘朔云垂头靠在书桌上。

    呜咽声隔着门扉很微弱,他在强忍哽咽,不让别人听到。

    梁封侯呼出一口沉闷的气,旋即正色面容,轻推开了门扉。

    “生气了?”梁封侯小心翼翼地迈进一只脚,“何必跟那些大头兵置气?不值当。等你回崇都了我就替你教训他们。真是帮白眼狼,也不想想是谁跑马去盘州替他们要的口粮,翻脸不认人,瞧瞧那德行,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的是你!”刘朔云慌忙偏过头,双手搓揉着鼻梁的泪,“谁说要去崇都了?我说了不去就不去。”

    刘朔云仓促的呼吸掩盖不住方才的哽咽,喉咙还干涩的吐着沙哑的语字,叫梁封侯后半只脚停在通道里不知所措。

    “看来这回是真气了,唉,怪我呗。”梁封侯笑嘻嘻地缓缓迈步进来,“朔云呀,这边离不了我,没我他们也没主心骨。你就麻烦一阵子,走一趟崇都,啊?”

    刘朔云没答话,他依旧偏着头,鼻子不时抽动。

    “我知道你也辛苦,可这都是万般无奈之举。”梁封侯像只黄鼠狼偷偷溜进来,他关了门转过身才说,“你明白总得有个人去崇都的,这人不能是我。你也知道我口条没你顺溜,还得是你才能舌战群儒。”

    刘朔云噗嗤一笑,那鼻涕喷溅在桌案上,令微弱的烛火也被吹的倾斜。

    可他强忍住了,还是沉默地看着窗前的盆栽,将目光埋在葱葱绿叶间。

    “喂,吱个声?”梁封侯转动着眼珠,小心地用脚勾来椅子坐下,“去不去呀?”

    刘朔云喉间滑动吞咽了口唾沫,这才转过来说:“你是将军,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还能抗命不成?”

    梁封侯嘿嘿笑起来,他点着头说:“刘尉史给面,我这小将军可赚着喽。我立刻让人备马,你即刻出发。”

    他说完就想站起来,可刘朔云立刻说:“即刻?”

    梁封侯转过来,顽皮的笑容没了,只留下沉默的冷静,他点头说:“嗯。”

    刘朔云扫视着桌上高耸如云的宗卷,手上更是忙乱地整理,而那语调则慌乱地跑出来:“我还未做准备,许多宗卷须得带上,还有事物尚未与石先生……”

    梁封侯走过来按住他的手,旋即从甲胄里扯出那面军旗,他将其放在案上,说:“带上这面军旗,陛下定一目了然。”

    那指尖通红,血还允自渗着艳色。

    “你的手……”刘朔云不禁伸手触及那伤口,旋即如触电般缩了回来,“尚得包扎才是。”

    烛光摇曳,将刘朔云白皙的面容照出一抹红,那是尴尬的羞涩。

    “小伤无事。”梁封侯缓缓坐在刘朔云身旁,“你去崇都须得告诉陛下,满红关很快就要被攻破,若得陛下允诺增兵,那就将北上的甲士安排在代州驻防。”

    刘朔云面色由红转白,他苍凉的面色与语气同气连枝,随即说:“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吗?满红关不会被攻破,我一定会带兵回来增援!无须十天半月,五天、三天、我一定——”

    “朔云。”梁封侯平静地打断话头,话语更像是盘根的老树般坚定从容,“满红关必然是守不住的,驻防地必须在代州才行。依托地形加之临近的州郡驰援派兵,才可堪堪抵挡这些不知劳累的恶魔。”

    “那你们呢。”刘朔云昂首时眼神如充盈的水汪颤动,“你呢?”

    “甄将军离关前将满红关交由我手,我的命和魂都在这里,走不出去了。”梁封侯转身渡步,“我曾向他许诺,关在人在,关亡人亡。”他转回来隔着点距离凝视刘朔云,“但你还能走,无须留在这里。”

    刘朔云腾地一下站起来,那哽咽仿佛在也躲藏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你要留在这里战死,那我刘朔云为什么不可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刘朔云在满红关滚了半辈子黄沙,难道比你梁封侯差一点半点?你要做那刺头打肿脸充胖子当大英雄,可你有没有替外头那些甲士想过?他们家中还有妻儿,还有年过半百的父母,家园之外便是无子嗣耕种的良田薄地。你要他们陪着你为了一时义气风发去死,可他们愿意吗!”

    振聋发聩的呵斥令梁封侯紧锁眉头,他就在阴影里注视着站在光明下的刘朔云,深深地叹息一口气。

    “这句话很多年前甄将军也曾问过我,如若有朝一日满红关大难临至,我是走还是留。”梁封侯自嘲般一笑,“我离家时父母尚在,可出塞那年烟州发大水冲了家。大捷归关,那信才迟来我手。我呀,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而现在也有一道天高大浪正在潮汐后头待着,明天,也许后天就会冲过来。那时候若是没人去挡着,淹的就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国。”

    刘朔云腾地退了半步,那撑在古朴桌案上的手发了狠力,泛白的指尖令内心悸动抽搐。

    “那便以退为进!”刘朔云强自辩驳,他慌乱地在舞动手臂,可梁封侯的声音夹杂在他的话语中,他不管不顾地允自说着,“去代州,对!退兵据守代州,以静待变,然后——”

    “朔云、朔云!”梁封侯震起的喊声终于夺回了刘朔云的心神,“够了,你明白现下的战况,够了。”

    刘朔云颓然地耷拉下脸,双眼顿时通红地充盈出泪水。

    “可你们会死的,会死的!”他在微弱的喊声里提高声音,“你们全部都会死,为了一句誓言,难道就不知道弃车保帅,留着这条命好好活着吗?!”

    梁封侯走过去,他气馁地从腰间掏出那条随身携带的布帕,他递过去说:“擦擦,别这般作态。朔云呀,这一退红山马道就必然成了交战地,我们人手不够,挡不住那些恶魔。若是它们绕袭代州,我们可就真是铸就千古大错了。”

    刘朔云怔怔地接过那帕子,消瘦的身影瘫坐下去,话语怔然地说:“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梁封侯坐下来,他单臂横躺在桌案上,像是促膝长谈地缓和语气,说:“自古为将者,从来没有成完美之事。生杀打仗为的是让国中百姓彻夜长眠于美梦之中,而生死之间则是兵者的噩梦,我们血战不休是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繁衍子嗣。唯有如此,才能成就你所说的‘家中有良田半亩,白发膝下尚有青。’我们是为此而战,是为活者而战!若为此战,我们死不足惜。”

    刘朔云怔然地望过来,朦胧泪眼越来越模糊,他张嘴溢出痛苦的嘶音:“可你尚未娶妻,膝下无子。你如此决绝,于祖先而言乃是大逆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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