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01
张伟的消失，一度让胡语梦陷入了更为深重的痛苦，比之前张秀丽消失时更甚。
毕竟张秀丽消失的那一次，胡语梦是事后才知情，对整件事都懵懵懂懂，大多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察觉的悔恨。
而张伟的这一次，胡语梦是从头至尾的旁观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参与者。
张伟消失之后，胡语梦像魔怔一般，一遍一遍回想她对张伟的“帮助”。
时间太过仓促，而她也如乌飞所说，确实能力很有限。
她在那种慌乱的情况下病急乱投医，提出改变外貌、拍短视频的方法，其实认真静下来想想，就明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馊主意。
或许真正的解决方案，应该要请专业心理医生参与引导，让张伟从内心开始逐渐变得自信、强大，一个人只有能从自信富足的自我意识中得到充分的肯定，才会真正摆脱对外界看法的过度在意和依赖——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也是一个很费钱的过程。
碰巧，时间和金钱两个要素，金钱——胡语梦没有，时间——幻景世界不允许她有。
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一次，因为胡语梦的强行插手干预，导致张伟在升起浓烈期待后更加失望，某种意义上算是加速了他选择放弃现实的进程。
可是，胡语梦转念又想，假设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张伟站在池塘边动自杀念头的那一天，幻景世界就可以将虚妄的美好梦境作为试用品呈现到他眼前，张伟还是会被蛊惑。
思来想去，钻牛角尖般的困扰了好几天，胡语梦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乌飞说得对，她不是救世主，她制造出的些许偏移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无法对张伟的人生进程产生任何本质性的撼动。
换句话说，如果胡语梦之前真的如她所盼望的那样，提前发现了张秀丽的违和之处，继而试图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的话，后果应该也没有太大区别。
毕竟，她可以和张秀丽聊天，有空时尽量帮帮手做家务、遛狗、带小孩，或是提议张秀丽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但胡语梦改变不了两个孩子在张秀丽人生中所占的比重，也改变不了张秀丽不被其他家人体谅理解的现实。
“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浊气，蹬了蹬发麻的双腿，从长椅上站起来。
头顶是永远播放着蓝天白云的led天幕，室内花园里，草木郁郁葱葱生长，鱼儿在水中惬意游荡，藏在草丛里的喇叭小声地播放着电子虫鸣音效。
美好闲适的画面，仿佛世间真正岁月静好。
胡语梦想起了乌飞鼎盛时期写的小说，有好几本都是主角偶然触碰神秘机遇，窥探到某种邪恶机密，然后步步惊心，一点一点撕开邪恶的面纱，从而拯救众生，成为无所不能的英雄。
然而，在遇到这件怪事之前，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没有超高的智商，也没有超强的战斗力，没有了不起的金手指，也没有特殊的超自然技能。
在现实生活中，她能对别人起到的影响，实在是太有限了。
胡语梦泄气地踢了一脚脚边的小石子，石头“砰”一声掉进水里，惊得胖鱼们纷纷游开。
她重新抬起头，视线在不同门户之间睖巡。
这些一扇一扇相似的铁门背后，原来藏了形形色色的悲伤和不甘，那么多，那么多。
幻景世界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哪一户呢？
室内花园无法直接上楼，需要先穿回一楼大厅。胡语梦一边往大厅走，一边聋拉着脑袋苦恼思索。幕后黑手是幻景集团吗？那种有财有势的大公司，为什么要组织这样一场抽奖活动？把这些人聚集到一起的目的是什么呢？
毕竟他们这些人中，单就胡语梦目前认识的邻居，除了乌飞稍微特殊一点，是个名人，她、张秀丽、林家一家人、张伟，还有101的婆婆、201的理发师tony，都是很普通的人。
看上去选人并没有规律，也没有太多值得惊天动地搞一场事情的价值，所以真的是无差别选取吗？
那……当人进入幻景世界之后，除了会在现实世界中消失，在幻景世界里又会发生什么呢？
问题越想越多、越想越乱，毫无头绪，胡语梦开始觉得偏头疼。
“小姑娘！小姑娘！”
胡语梦被101的婆婆叫住了。
老婆婆朝她伸出真正骨瘦嶙峋的手，招她过去。
还是那副皮包骨的样子，半边身子都隐没在信箱旁的阴影里，像一个马上就要断裂的枯柴，仿佛一阵风来就会吹倒。
那么瘦小的身板，竟然能说那么多话。
不可思议。
胡语梦一直是知道的，有很多爷爷奶奶辈的人都有社交牛皮症。可能是她在生活中接触老人接触得不算太多吧，反正她是真的从来没遇见过像101婆婆这么爱说话的人。
不过对于现在充满困扰的胡语梦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
“婆婆，你再跟我讲讲公寓里的其他邻居吧，随便谁都行。”她哀求道。
只要有人陪着说话，101婆婆都很高兴，浑浊的眼露出兴奋的光，用嘶哑的声音开口：“401住了个年轻人，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抱着个相机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说到相机，胡语梦就知道是谁了，一个戴大黑框眼镜的男人，厚厚镜片后的眼神……说不好，反正每次对视都有点难受，胡语梦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神有点邪性，不那么正派的感觉。
胡语梦没有及时反馈，但婆婆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往下说：“透泥跟他不一样，透泥是个好小伙子，难怪生意做得红火。”
“透泥？”胡语梦迷惑地插话。
婆婆颤巍巍抬起手，慢慢指向二楼的方向，“201的理发师，头发很多的那个。”
“哦……”胡语梦秒懂了，说的是tony老师。
婆婆点头点得非常用力，胡语梦好怕她把脖子折了，“听说他经常用免费吸引长得好看的年轻客人，客人免费剪个头发，透泥免费拍视频发广告，大家都开开心心。”
原来是老套路了。
胡语梦笑着点头，接话说：“我也帮他拍过视频。”
“就是老在大晚上往家里一大袋一大袋拉东西，那么大的黑色塑胶袋！”婆婆激动地比划着。她说话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奋，动辄拔高音调，“吓死个人了！”
嘶哑尖锐的音调刮过耳膜，害怕不礼貌，胡语梦强忍住捂住耳朵的冲动。
之前陪张伟改造形象的时候，胡语梦找tony剪过一次头发，初步接触下来，感觉是个很正常的大哥，人看上去很好相处。
至于总往家里拖大包东西，是买的染发烫发产品吗？可是为什么要往家里拖？再辗转拿到店里去不是很麻烦吗？
胡语梦想了想，觉得是有一点点奇怪，不过……听上去暂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还有别的吗？”她问道。
婆婆想到哪说到哪，换上一副怨天尤人的语气，“502住的那个小姑娘，在银行工作，就在街角那栋特别高的大楼里，职位很高，很能干，很会赚钱。就是命不好。”
“命不好？”胡语梦提起警觉心，“怎么说呢？”
“上头有个哥哥，下头还有个弟弟，一家老小都找她要钱，闹得凶哦——”婆婆目露愤恨的精光，“没完没了！又哭又闹！吵得整栋楼都不得安生。”
雷达滴滴作响，胡语梦立刻将502划进重点关注领域里。
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全家人都当女儿的吸血虫。
很像是幻景世界会挑选的目标。
默默记下，胡语梦趁势接着问：“别的邻居呢？”
“302那个胖胖的小姑娘，天天嚷嚷着要减肥，就是没看出来成效。”婆婆紧皱眉头，“但胖胖的好啊！我就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非要瘦成一根竹竿才好看？！”
胡语梦若有所思，年轻女生爱美无可厚非，可如果一不小心钻了牛角尖，让减肥成了一种病态的执念，也可能会被幻景世界诱惑……
总结来说，每个人的情况听上去都似是而非，都有可能。
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沉重感沉甸甸覆上心头，胡语梦惆怅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古古怪怪的小老太太身上。
这个婆婆很有特点。有人来跟她说话，她就超常兴奋，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说。但每当胡语梦交谈完毕想离开，婆婆的反应激昂愤恨，像是正在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胡语梦最开始也被婆婆的突然变脸吓到过几次，不过后来次数多了，她渐渐理解了，婆婆的反应是习惯性夸张了一些，但她大概只是很想有人陪她说说话而已。
“婆婆，那你呢？”胡语梦关心地问道，“你年轻时候是做什么的？”
“我啊……”婆婆表情逐渐扭曲，有人说话的喜悦和回忆过去的苦痛在面上纠缠交织，“年轻时候种地、养鸡养鸭养鹅，在工地搬过石头，也进过工厂，干过保洁，什么都干过。”
“你还有其他家人吗？有子女吗？”
胡语梦知道婆婆是独居，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探望她。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问到这个问题，向来话超级多的婆婆第一次沉默了。
老婆婆紧闭上眼睛，脚步踉跄着后退，枯瘦的背骨紧抵住白墙。
光亮和阴暗交错着闪过，胡语梦第一次注意到，婆婆竟然是裹了小脚的，平时行动一定很不方便。
她见婆婆蹭了一后背的墙灰，伸手想替她拍掉，顺便接续上刚才的问题，忽然一道身影从公寓大门外走了进来。
是乌飞。
擦肩而过的时候，乌飞视线漫不经心朝胡语梦扫过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而胡语梦已经从那发凉的视线里读出了潜台词，他说她“又在做无用功”。
胡语梦静静看着他走过去。
她对乌飞的感情很复杂。
曾经是她仰慕已久的偶像，现在，他的漠然令她无法接受。
再加上张伟消失那天，回想一下当天的画面，她穿着睡裙趴在地上，拖鞋在半路跑丢了一只，另一只估计也是悬悬挂在脚上，然后哭得眼泪鼻涕一眼，像井里爬出的女鬼一样死死抓住他的裤腿……
毋庸置疑的丢人。
难得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乌飞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
婆婆啧了两声，充满黯淡的惋惜，“702以前可是个大作家，写不出东西咯，啧啧，可惜了……”
胡语梦的注意力迅速被婆婆从电梯口抓回来，赶紧追问：“婆婆，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婆婆说：“就两年多三年前，有一天突然写不出了，就是怎么都写不出来了。在那之前，状态好的时候，签了很多合同，听说赔了很多钱。”
胡语梦愣了愣。
一个失意的作家……好像也符合被幻景世界吸纳的标准。
她忽然想到，幻景公寓挑选住客的标准，似乎不是真正随机。
是从一开始就有意识挑选人吗？各自有各自的苦难，很可能会被虚假的世界吸引的人？
胡语梦还沉浸在思考中，婆婆突然又给出一个信息：“当初公寓挑选租客，他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胡语梦不觉得这个顺序能代表什么，但婆婆的话让她联想到了自己，那她本人呢？
她过得并不算苦难，不符合这个规律。
这么细想下来，无论张秀丽还是张伟，乌飞，tony，都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失败者”。
所以很可能他们并不特殊，只是众生皆苦而已。
就像如果她完全不知情，看到儿女双全的全职太太张秀丽，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张伟，可能都会认为他们过得很幸福。
回到家，胡语梦在餐桌边坐下来，打开电脑，点进当初幻景公寓挑选租客活动的公布页面。
不出意外，林家人和张伟的痕迹都已消失。
601：空缺。
701：空缺。
报警的念头曾经在胡语梦脑海里转了一圈，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么久以来，没有人来找过林家人，也没有人找过张伟，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痕迹都被抹除。
除了胡语梦，大概没有人再记得林家人和张伟，另一个知情的乌飞多半不会帮她作证，那她该如何说服警察相信她，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人？
而且，万一有警察也看了乌飞的新书，把她当成现实和小说不分的疯子，说不定她还会被抓进精神病院。
如果她被困住了，还有谁会在意这些即将进入幻景世界的邻居呢？
虽然，就目前看来，她未必能真正拯救成功。但是，哪怕只有001的可能，她也要留在这里，做出尝试。
不知不觉间，鼠标光标停留在页面的某一格，赫然写着——
702：周栩。
仅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真名，没有任何可以跟“乌飞”这个知名符号联系到一起的信息。
在网站登出的照片里，纯粹的白底色，和人物的阴暗低沉形成鲜明对比。
黑长刘海凌乱半搭住眼睛，发间缝隙中透出漠不关心的眸光，脸颊清瘦，过于瘦削导致突出的锁骨从t恤领口处露出。
颓废、低沉，无异于在脸上写满了“失意”两个字。
一直以来，胡语梦过的都是小快乐小确幸的日子，平淡、平凡，她没有像他那样获得过巨大成功，也就无从体会，一个人曾经攀登过荣耀的巅峰，再毫无征兆地从巅峰狠狠坠落到谷底，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又是怎样的万念俱灰。
所以，将来的某一天，乌飞也会进入幻景世界吗？他的完美梦境会是怎么样的呢？
一个……没有低谷的作家？或是干脆从一开始就当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人？
他也会亲手写出自己的故事吗？
写他如何经历过挣扎，最终放弃抵抗，在幻想中迷失自我。
发呆了很久，胡语梦迟迟才回过神来，盯着屏幕上被点击放大的照片，脑中灵光一闪——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法？
仅凭她对幻景世界的微末了解，以及她在现实世界中能够提供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应该没有办法将某个人真正从求而不得的幻想中挽救回来。
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据她所知的，跟幻景世界算是有些关联的人，只有乌飞。
因此，她是不是应该从乌飞身上下手？
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胡语梦咬着下唇，自我劝服式的握了握拳。
赌一把吧。
听见敲门声响起，周栩不耐烦扔掉手里的鼠标，趿拉上人字拖，起身开门。
门外站的是笑得异常灿烂的胡语梦。
比起之前看到他，动辄充满恐惧，或是探究，或是隐含指责的表情，此刻的她笑成了一朵盛放的向日葵。
周栩微微蹙起眉，警觉地展臂拦住门。
除非情绪极其激动，胡语梦是不怎么和他说话的，每次开口之前要埋着脑袋酝酿很久。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乌神，吃过晚饭了吗？”胡语梦笑着拎起手里还冒着热气的便当盒子，晃了晃，“不小心菜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不必。”他简短回复，伸手就想关门。
胡语梦使出全身力气抵住门框，固执强求道：“就当我孝敬偶像，行吗？”
力量是悬殊的，周栩是可以选择直接关门，但那门就会直接从她脑袋上碾过去。
僵持的对峙局面，周栩从她闪亮的眸光里看出了毅然决然的坚定决心，仿佛他不收下，她就要收拾包袱在他家门口住下来。
周栩懒得多费口舌拒绝，为了尽快解决麻烦，当即做出判断，利落伸手拿过饭盒，“行，反正不是我做。”
“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一起吃吧？”胡语梦不让他收手，眼光灼灼，且贼贼的，不住往他身后瞄，“方便进去吗？”
那一夫当关的勇猛架势，像是周栩如果拒绝，她就要趴在他家门口敲锣打鼓嚎啕到明天。
周栩还在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个大麻烦尽快打发走。结果大麻烦黑眼珠子一滴溜，突然弯腰往他拦住大门的手臂一钻，一溜烟溜进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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