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城隍庙


“殿下,那群山匪分明不怀好意!属下斗胆,恳请殿下不要以身犯险那城隍庙,去不得啊!”

        县衙大堂内,气氛紧张凝滞,近乎落针可闻。蓝梧绷直了脊背,铁塔一样站在言淮面前,语气又惊又急。

        蓝梧委实没想到他家殿下会为了苏长意做到这份儿上,不过是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一个似是而非的碎玉佩,便能让他家殿下甘愿孤身去那该死的城隍庙!

        他宁愿苏长意死在山上,也不愿看见这种局面,谁知道那群山匪什么心思!

        言淮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仿佛任凭蓝梧如何苦口相劝,皆分毫不能动摇他的决定。

        直到蓝梧噗通一声跪下!

        这一下撞得不轻,言淮眼中终于生了几分波澜,“蓝梧,我如果不去,长意会有性命之忧。”

        除了那两块碎玉外,方才又有人悄无声息在县衙门口扔了个木盒,里面放了一件血淋淋的外衣,经引泉辨认,正是苏长意失踪时穿的那一件。

        山匪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要是曦王殿下不来,那我们就撕票给你看!

        蓝梧才不管他苏长意性命忧不忧,他苦口婆心道:“殿下,您要是想救人,直接让细纱和骁骑营踏平那山寨,何必这样犯险?”

        言淮静默片刻,“真如你所言,山匪中途就会将人杀了。”顿了顿,仿佛为了安抚蓝梧,他又道:“乌衣已经探过那个城隍庙,没有任何异常,你如果还是不放心我,先行带人在柳林外守着便可。”

        这确实是个办法,蓝梧他们不能陪着一起去城隍庙,却可以将庙外的柳林围个水泄不通,要是有人敢胆大包天地迫害言淮,直接将人斩杀即可。

        然而蓝梧听了这话,依旧木驴一样倔着个脸,丝毫不为所动:“万一来人武功高强,直接在城隍庙对殿下下手呢?就算殿下武艺过人,抛开这个不谈,那也架不住这群山匪有别的毒计!殿下亲王之尊,就算苏长意昔年对您有恩,那也不值得您”

        “蓝梧。”言淮忽然强硬地打断他,“不只为了长意,还有别的原因。”

        蓝梧愣住:“什么原因?”

        言淮极轻极冷地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奇怪吗。这群山匪的胆子,真是大到让我吃惊。”

        蓝梧从言淮的神情里看出一丝不同寻常,他犹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原以为这群山匪抓人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趁机流窜。”言淮嘲讽道,“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最终的目的,好像是我。”

        他轻嗤一声:“先是一个云麾将军,再来一个当朝亲王,那群山匪竟全然不惧,还有功夫设鸿门宴。你觉得,是谁给了他们这样大的底气?”

        山匪再横也不过一群草莽英雄,哪里来的胆子和皇室乃至军队作对?渭城守军也就罢了,可城里还有三千骁骑营精兵,动一动就能将山匪杀个精光,如果没有靠山,这群人早就风声鹤唳地四处逃散了。

        敢写信威胁当朝亲王,这可不是小手笔,有几个人有能力、又够胆识这样做呢?

        待想清楚个中缘由,蓝梧忽的惊声道:“难道是二皇子?!”他转念又觉得不对,“可他们只是一群山匪,如何会与二皇子勾结上?还有他们怎么会算准殿下一定会来渭城?”

        “我的好二哥一心想要我死,勾结一个山匪又有何难?”言淮低笑起来,素来淡漠青涩的脸庞忽然染上几分昳丽,“不知他打的什么注意,怎么,要我死在渭城吗。”

        蓝梧心惊肉跳,“既然知道可能是二皇子的手笔,您更不能去城隍庙了!”

        言淮垂眸,淡淡道:“我意已决。何况我不去的话,山匪会直接拿长意开刀。”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这里,蓝梧只觉得他家殿下一意孤行——如果苏长意真的只是放出的诱饵,城隍庙一行无异于龙潭虎穴!

        想到这里,蓝梧忽然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道:“殿下,就算您不为自己,您难道不为贵妃娘娘想想吗?您为了一个苏长意如此涉险,即便入土为安,娘娘她她也不会瞑目的!”

        “够了!”言淮猛地抬头,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光亮,“不要提我母妃。”

        蓝梧冒险祭出瑶贵妃,却并未如愿以偿,反倒掀开了言淮内心最深的伤疤——瑶贵妃芳魂早逝,和二皇子一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蓝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此时抬出已故的瑶贵妃说教。

        “出去!”言淮攥紧指尖,眼里已有了三分魔障。

        “殿下——!”蓝梧还要再劝,抬头却对上一双积压着血色和恨意的眼睛,他猛地一怔,察觉自己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出去。”言淮压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蓝梧站起身,担忧地看了言淮一眼,缓缓走了出去。

        “没劝成?”苏辞抱臂靠在柱子上,迎头便瞧见了愁眉苦脸的蓝梧。

        蓝梧没好气,“你就站在这儿,自己听不见吗?”

        苏辞朝里望了望,阳光照进大堂内,里面光影纷飞,阴暗处却看不太清人形。他想起方才这两人的谈话,略作无奈道:“你说你,好好的提瑶贵妃干吗?”

        这三个字堪称逆鳞,仿佛只要稍微触碰,就能瞬间让言淮坠入无间噩梦。

        蓝梧也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支吾道:“那都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好兄长?要不是他,殿下能不听我的劝?!”末了,蓝梧看了眼老神在在的苏辞,愤愤道,“你们苏家没一个好东西!”

        “”关他什么事?苏辞摸摸鼻子,决定暂时不和炸毛上火的人计较。想起什么,他好奇道,“我方才听见你说我哥对殿下有恩,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殿下这么在意?”

        也不知道是怎样一段传奇的纠葛,竟然能让言淮对苏长意这样念念不忘,不惜为之赴汤蹈火。

        “真想知道?”蓝梧的语气忽然变得沉重,神色中透露出一股追忆往昔的味道。

        废话,不想知道会问你?苏辞偷偷白了蓝梧一眼,随即装出一副不求甚解的表情。

        蓝梧的语气有些伤感,夹杂着痛心:“馒头,是一个馒头!”

        哈???苏辞懵逼着脸,一双桃花眼满是问号,“馒头,什么馒头?”

        你说清楚一点啊蓝侍卫!你不会饿了吧?!

        “当年殿下流落在外,苏长意给了殿下一个馒头,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馒头,殿下记到了现在,还对苏长意生出了那般心思。”蓝梧沉沉叹了口气,“殿下吃的苦太多了,否则这点小恩小惠,哪里值得如此在意。”

        都怪他们找到殿下的时间太晚了!

        “原来是这样。”苏辞慢慢直起身子,心头不可谓不诧异——他还以为苏长意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不然哪里值得言淮崩坏成那样?却不想所有黑化的始末竟然来源于一个馒头,乍一听真是哭笑不得!

        可若转念一想,这世间恩怨繁芜,万般皆命,从不由人。这些人情冷暖之事,若不是深处其间,谁又能自知呢?

        倘若一个人在黑暗里饿了太久,他乍然得到一个温暖干净的馒头,即便这个东西廉价到卑微,恐怕亦会被他视如珍宝。

        正所谓悲喜自渡,他人难悟。

        蓝梧:“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荒谬?这倒没有。”苏辞笑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神情晦暗不明。

        他转身望向遥远的天际,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眼,静水流深一样平静:

        “说不定那个馒头,救了你家殿下的命呢。”

        “怎么会?”蓝梧瞪大眼睛,“一个馒头而已,哪来这么大神通!”

        “有没有你说了不算。”苏辞回过头,好笑地拍了拍蓝梧的肩膀。随即他听到脚步声,有些诧异地看向一旁,“这么快就好了?”

        乌衣端着个托盘,不疾不徐走过来,“东西早就备着,殿下不喜欢,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蓝梧定睛看了看,“蟒皮银丝软甲甲胄你拿这些干什么?”

        苏辞:“自然是给你家殿下的。”

        蓝梧愕然:“你知道殿下铁了心要去城隍庙,所以早早备了这些?”

        苏辞漫不经心打了个响指,“是啊,我知道他为了我哥一定会去。至于你嘛,拦不住他的。”

        “”蓝梧气结,复又无奈道,“没用的。殿下嫌这些东西累赘,从不肯上身。”

        “我会让他穿上的。”苏辞声音平淡,带了些笃定。

        他遥遥望进大堂,里面孤寂地坐着一个红衣少年。

        那真是一个矛盾的人,明明狠辣乖戾,却沉溺于一个馒头所带来的、几乎微不足道的恩情到底是有多伤痕累累,才会雕刻出这样堪称执念的在意?

        苏辞驻足了半晌,那双凝视着少年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

        他透过这个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刺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进来,县衙大堂的深处却异常幽凉空旷,浓稠黑暗的阴影里,言淮坐在背光处,轮廓不甚清晰。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他面前。

        苏辞一如既往地穿了身黑色绸质长袍,束黑色皮质腰带,身姿被衬得挺拔修长。他本来以为今天要上山,又特意给自己加上了皮质护腕。此时此刻,他直挺挺站在言淮面前,气势逼人,无端带了几分压迫。

        即便察觉到来人的动静,言淮依旧没在一团阴影里,侬丽苍白的脸上一派死气,垂眸不知想些什么。

        苏辞叹了口气,好像生怕吓到了他,轻轻道,“殿下。”

        言淮缓缓抬眸,直视着来人,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藏了令人心惊的黑暗,“你也是来劝我的。”

        “岂敢。”苏辞忽然半蹲下来,以一种示弱的、让人无法心生戒备的姿态仰视他,“我怎么会拦着殿下,殿下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吧。”

        “是吗,”言淮淡淡道,“那你过来做什么。”

        “来带殿下去换衣服。”苏辞正要起身,眼尖地发现言淮的掌心还紧紧攥着,依稀可见几点斑驳的血迹。

        瑶贵妃三个字,竟能将言淮的心绪扰乱至此么?

        苏辞复杂地看他一眼,身体依旧半跪着,掌心却轻轻覆上了那只苍白纤瘦的手。

        他温和道:“殿下,别这样。”

        温热的触感透过了冰凉的手背,十分强势地渗入肌肤深处,言淮被烫了一样往回缩,然而那人大力禁锢着他,不由分说地、一根一根掰开了他刺入掌心的手指。

        蜷缩的掌心终于舒展开,上面零星几点血迹,早已干涸。

        苏辞将言淮的手拢在掌心,像斥责不听话的邻家弟弟,低骂道,“殿下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先是胃病,再是自残,都不用山匪,也不用什么二皇子,殿下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是不是?”

        他脸上满是怜悯与痛惜,兼或几分佯装的薄怒,神色温柔到让人觉得恍惚。

        苏辞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仿佛手里握了块易碎的珍宝。

        言淮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怔怔道:“苏辞”

        “我知道就算有危险,殿下也一定会去城隍庙,但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苏辞言辞恳切,用的尽是柔软攻势。

        他仿佛忽然窥破了言淮,从那敏感多刺的外表下看到了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言淮低低道:“什么事。”

        苏辞握着言淮的手,拇指无意识摩挲了两下,“我让乌衣找了蟒皮软甲和甲胄,以防万一,殿下去城隍庙的时候穿上好不好?”

        言淮指尖颤了颤,不知为何却没有将手缩回去,他皱眉道:“我不喜欢那些。很沉,累赘。”

        苏辞叹了口气,有些伤心道:“殿下不穿的话,您孤身一人前去,蓝梧会担心,乌衣会担心,我也会担心,还有随殿下而来的骁骑营战士我们都会担心。”

        言淮默然片刻,“正面迎敌,没有人能伤到我。”

        苏辞心道,看把你能的,面上却依旧作了一副忧心神情,“刀剑无眼,到时候有人放冷箭怎么办?殿下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言淮眸光闪了闪,嗫嚅道:“可是那件蟒皮软甲,很臭。”

        怎么这么孩子气,臭就臭了呗,能有多难闻,保命要紧啊祖宗。苏辞没奈何,“我给殿下熏熏香,成不成?”

        “熏香?”言淮鼻尖耸了耸,仿佛闻到一股又香又臭的味道,脸上有嫌弃之色一闪而过,然而他看了看苏辞,却终是没拒绝,低低说道,“好。”

        苏辞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刚要唤人,却察觉自己还握着言淮,他将那手轻轻放下,拍小孩儿一样拍了拍言淮的肩膀,“殿下以后别这么自残了,怪渗人的。”

        言淮:“”

        苏辞朝门外喊道:“乌衣,进来。”

        不多时蓝梧和乌衣一起走了进来,后者手里端着个托盘。

        蓝梧迟疑道:“殿下真的肯穿了?”

        那件镀金白袍缎甲倒没什么,可这个贴身的蟒皮银丝软甲背心,他时常苦劝殿下穿上,可殿下每次都拒绝他的良苦用心。这次怎么突然愿意了?

        面对蓝梧的疑惑,言淮只是轻“嗯”了一声。

        蓝梧忽然觉得有些幽怨,他劝了那么多回都没用,为什么苏辞一劝就起了效果?

        蓝梧木着一张苦瓜脸,垂死挣扎道:“殿下一定要去城隍庙吗?要不和他们商量商量,戌时的话,天都快黑了。”

        苏辞好笑:“这事由得你商量?”

        “少说两句吧你。”蓝梧愤愤瞪了他一眼。

        “别吵了。”言淮站起身,缓缓踱步到乌衣面前,细如伞骨的长指抚过那件银白冰冷的甲胄,声音平静道:“我会穿着这些去,不要过多担心,我只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此就好。”苏辞从托盘中拿起那件蟒皮软甲,促狭道,“我去给殿下熏个香。殿下要什么味道,檀香、苏合、安息、松香要不熏点带花香的?”

        言淮瞪他一眼,有些气恼道,“随你。”顿了顿,又反悔道,“不要花香。”

        “呵,那我就给你熏点带花的。”苏辞这般想道。他拿起软甲,嘴角还噙着两分捉弄人的笑意,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

        待看见这道身影走远,言淮忽地转身,昳丽的眉眼染上些许戾气,“蓝梧。”

        蓝梧上前一步,“怎么了殿下?”

        “让细纱动手抓人,三十,不,一百个。倘若我没有安全走出城隍庙,亦或三日后山匪没有依约放人,传信告诉他们——这一百个山匪,三日之后,格杀勿论。”

        蓝梧抱拳,“是。”随即又疑惑道,“殿下不担心山匪因此发怒伤了苏长意吗?您之前不是这么想的。”

        “只是抓,又不是立即杀了他们。”言淮负手看向门外,好像遥遥地梭巡着什么人,“你们这么担心我,我总不能完全受制于人。山匪既然以长意为质,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能悄无声息抓到匪首最好。”

        蓝梧点点头,又沉吟道,“属下会和乌衣在柳林外设伏,要是有人敢伤害殿下,定叫他有来无回。”

        言淮顿了顿,“随你。但不要太过火,过于大张旗鼓的话,怕是他们不敢来。”

        蓝梧:“属下会看着安排的。”

        言淮点点头,不置可否,“去吧。”

        蓝梧闻言,偕同乌衣一齐退了下去。

        片刻后,所有人都走远了,县衙大堂内只剩下言淮一人。他垂眸看着那只泛着点点血迹的手,眼神忽明忽暗,仿佛余烬将燃。

        不久前才坚定过的那颗心,摇摇欲坠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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